我的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半个世纪了。记不清楚她是那年那月那日出生。我只知道,她老人家是我们当地一个名叫“徐家寨”的姑娘,嫁到我们程家,后来成为了我的祖母。奶奶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徐旺娥。
几十年过去了,每次清明节回家祭祖,每年春节回家团聚,我总看不到奶奶的墓碑,和神龛上奶奶的遗像。我提出这个问题时,一家人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后来,有一天,我忍不住再一次问大哥,他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在那个“破四旧、立四新”的特殊年代,有一年,上面一声令下,家乡所有的坟墓统一搬迁,转移深埋。直到如今,我们一家几代人一直不知道奶奶魂归何处。
多少年来,我总是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心里一直非常悲凉。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端庄秀丽,一副善良的面孔,总是面带笑容。她,慈祥的目光带着深邃,像是一幅透视眼,可以看穿人世间的一切。
在家里,她是至高无上的尊者,家中所有的大事要事都是她做主。
一天,我看着妈妈为她端上一木盆热水,为她洗脚。但见妈妈,轻脚轻手地为她卷起裤脚,然后又从她的两个小腿上拆下两条长长的白布带。
当时,还很小的我,十分好奇:
“奶奶,您这脚为啥成这个样子?”
直到我读了点书,长大成人之后,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裹脚布”和“三寸金莲”。
奶奶非常爱我们这些孙子辈。平时,总是叫我们兄妹五人为“我的儿”。比如,叫我大哥为“求儿”,叫我二哥为“二儿”,叫我为“三儿”,等等。
那个时代的农村,很长时间内,是封建家族势力当道。我们这个小小的份子街,更是各种姓氏的人口杂居,房头家族之间经常因为不和而生事。母亲告诉我们,我奶奶在我的父母成家后,总是跟他两讲:“我们家里,一定要有几个男子汉!要不然,总是受人欺负。”于是,父母亲先后生养了我们兄妹五人。
我们的名字都是奶奶给取的。大哥出生后,奶奶为之取名为“求灵”;二哥出生后,取名“念灵”;我出生后,奶奶为我取名“喜灵”。含义是她心想的事情,都非常灵验。老人家期盼的几个男丁,先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后,她非常高兴。
待到我的妹妹出生,奶奶当时一脸的不悦,因为她老人家还希望母亲继续为程家生几个宝贝孙儿。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宝贝孙女,并为之取名“爱英”,希望我的妹妹一定是女儿身、男儿情怀,将来成为一个女中豪杰。再后来,我们最小的弟弟出生,老人家才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说:
“好好,也该满足了。这孩子就取名宝灵,也好与他几个哥哥的名字同个字。”
我们长大后,由于有奶奶的嘱托,我们兄妹五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只是后来书写和读音没有一致,名字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奶奶去世后,我们这些个孙子辈,没有辜负奶奶和父母的希望,都算有一定的出息。
小的时候,父母亲跟我们兄妹们说,奶奶这一辈子不容易,总是让我们兄妹几人,轮番地在晚上与奶奶陪睡,给她老人家“暖暖脚”。在我们兄妹几人当中,当数我和奶奶“暖脚”的日子最长,奶奶也因此最是爱我。
因为我们家前几代人都没有文化,奶奶经常跟父母讲:再苦再难,也要让孩子们多读点书。而且,特别强调,孩子只有多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后来,父母亲按照奶奶的想法,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地让我们几个孩子,多多少少读了些书。
记得还是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这么一天,小学的校长、班主任和
事后,奶奶和妈妈非常高兴。奶奶说:
“我家的三儿好样的,为我们程家人争了气,长了脸!”
有一年的夏天,家家户户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们都带上了“红卫兵”袖章,唯独我没有。
不谙世事、自尊心极强的我,非常的委屈和气愤。那一天,我回到家里就在奶奶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奶奶一下子慌了神,迫不及待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含着眼泪,好半天才说出了我心中的憋屈和难受。
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以后,就坐不住了:
“谁要是欺负我家三儿,我就跟他没完没了!”
就在同一天,奶奶拉着我的手,从份子街的西头走到东头,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话:“凭什么不让我们家三儿当红卫兵?做人要讲良心!谁欺负我们三儿,一定得不到好报——”其嗓音清脆高亢,而且拖得很长,为的是家家户户能够听得见。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这副样子——为了自家的尊严,为了不让自己的孙儿受委屈,她俨然像一位伟大的将军,扬眉剑出鞘,竟然在大街上公开“亮剑”!
过了几天,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个年轻人游泳,不幸溺水身亡。一时间,我们整个村子,异常热闹,只搅得天翻地覆,沸沸扬扬。由于天气炎热,大家都不堪忍受,将已死之人迅速下葬,入土为安。事情也许是巧合,这两位死者,正是故意不发给我“红卫兵”袖章的人。
第二天, 风声再起,舆论发酵。有人说:
“都是让程家奶奶给咒骂死的!”
奶奶知道后,又在大街上说:
“你们都来骂吧,咒吧,看看我的几个孙儿能不能被骂死、咒死!只要是被骂死了,咒死了,那就是我们程家的不是!”
过了一年,本来长期被妇科病困扰的奶奶病情加重。当年的农村缺医少药,加上我们家家大口阔,十分贫穷,根本无钱送奶奶到外地医院救治。就这样,奶奶的病情便越拖越严重,乃至长时卧床不起。这样一来,可累坏了我的亲娘。妈妈白天做家务事,晚上半夜起来还要为奶奶端尿端屎,为奶奶做吃的。但是,妈妈从来是默默无闻地,用最大的努力,尽自己的孝道和责任,毫无怨言。而且,还要招呼好我们这些个孩子的生活。
有一天,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重病中的奶奶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一个人往屋后的一个小池塘爬去,想早一点结束她不堪折磨的痛苦的生命。不想,当她快要爬到池塘边时,被我只有三四岁的小弟弟发现了。弟弟大声喊道:
“快来人呀!奶奶要跳水!”
在家里的人闻声赶过去,一个个眼泪直流,好不容易将奶奶搀扶到屋里。哪知,奶奶并不领家人的情,还把弟弟骂了一句:“你个细短寿的(新洲方言。意即:你这个小短命鬼)。又不让我死!”实际上,奶奶非常的喜欢我这个弟弟。她这么做,其目的是想减轻家人照料她的负担,不想继续拖累全家人。
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天气特别的冷。奶奶深更半夜要吃东西,每晚都是二哥起来帮妈妈给奶奶做吃的。二哥特别孝敬奶奶,又非常心疼老妈不容易,尽到了一个为人孙、为人子的孝道之心。
奶奶生命最后的日子,非常痛苦。有时候,她不愿意在床上睡,要在地上打地铺睡。有时候,又要人把她从地铺上抬到床上睡。弄得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常见妈妈眼泪直流。
这一天,村里有人来家里看望奶奶。然后,对妈妈说了这样一句话:“奶奶这个样子,恐怕是不行了。”
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下午,奶奶从床上一下子坐了起来,直喊我:
“三儿——你过来一下,把我扶起来!我想出去走走。”
我心想:奶奶的病是不是好了?于是,马上告诉了妈妈。
妈妈和我为奶奶穿好衣服,带上帽子,围上围巾,然后让我搀扶着奶奶慢慢地从家里往外走。大雪过后的天气非常晴朗,屋外阳光灿烂,奶奶一脸的笑容。按照老人家说的,我陪着她先后到她喜欢的几户人家走了一回。
我和奶奶一边走一边有说有笑。我高兴地对奶奶说:“奶奶,您的病再也就好了。这有多好啊!”
可就在那天晚上,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奶奶当天的这种情况,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这,也是她老人家在人间的最后一次辞行。
奶奶就这样走了,我们一家人,当晚哭得昏天黑地。
这就是我的奶奶。一位出生在封建社会、生活在艰难时期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她的一生虽然不长,也没有什么文化,甚至身上还带着封建社会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但是,她爱我们这个家庭、爱孩子、明事理、有远见,不畏艰难,不惧怕邪恶。她,是我们这些孩子心中伟大的奶奶。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永远难忘。
奶奶,在您离开我们50年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代表您的五个孙子孙女,把我们的一瓣心香,虔诚地献给天上的您:您疼爱的孙儿、孙女们一直没有忘记您,您的精神、风范和美好故事一直在我们的后代中流传!您,永远是我们子孙后代心目中一尊高大、伟岸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