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安澜1952年7月出生,1965年入南京外国语学校德语专业班读书,1969年高中肄业入伍,历任班、排、连、营长,1978年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做教学行政工作,其间入学本院读马列基础理论、中共党史、新闻等三项专业并全部毕业。1987年转业任南京熊猫集团海南分公司总经理以及任某外资独资企业总经理直至2005年退休,其间在澳大利亚工作一年。
陈安澜系江苏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燕窝】上下部等文学作品,他同时也是摄影家,多次在海外参展参赛,较有名的是曾在法国卢浮宫、戛纳电影城、意大利佛罗伦萨、捷克国家博物馆等,十数次获奖。
兰花、昆曲、臭咸鱼
陈安澜
兰花置于案头,心就定下来了,好像我这屋子里不缺什么了。
昨日几株大凤素(建兰品种)并着签筒盆和兰花泥一并从福建快递过来,尚未打开包裹心里就有一种温和的欢喜,及至入盆定植、填土、浸盆、滤水、置阴缓苗等一些列动作,四盆兰花就在案头静默地摇曳,我的心一下就充实了,好像我的爱人在我面前呢喃。不去说它有多少好处,我喜欢它的朴质无华,不虚伪,就像是信得过的友人,绝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背叛你。
去年与我妻来舟山游历,下了飞机就感到此地空气极好,少有的好。第二日即在此处号了一处房子,临海而居,从书桌看出去就是大海,随着光照变幻出不同的颜色;附近有极好的菜市,海鲜菜蔬十分丰富,好过南京的所有菜市。每日买菜做饭,进了菜市就高兴。音乐家王亚伦携夫人并八位歌者上周来此,我将他们安排在海边的民宿,让他们体会一下大海的韵味,还特意带他们去这里的菜市逛逛,因为我知道他们未必就见过这里菜市里的绮丽,各色鱼虾螃蟹和贝类,活生生的,摆满了偌大一个室内,好漂亮!亚伦先生不禁说道: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唯感缺憾的是少了点花,尤其是兰花,尽管我在南京莳养了几十盆,这里却一盆没有,上街寻过,但此地常有台风,政府不鼓励阳台养花,怕台风来时吹落下去酿成事故,因此街上卖盆花的很少,零星有一些不成气候却没见过有兰花。干脆网购,昨日快递来了,真是令人欣喜。忙不迭装盆填土好一阵,脑子里一直想着父亲给的龙岩素,好几十年前了,我还在当兵,休假探望父亲时他给了盆产于福建龙岩的建兰,我抱着它回到八百里外的营房养它,那是一间土坯房,置于北窗,一养就是十年,入秋时花发,暗香一阵阵飘进室内,每每闻到就是一阵惊喜,调动工作我也带着它,十年后我调回南京已繁殖几十盆之多,什么也没带,只把兰花全部装箱带回来,又十年,一夜间被人盗走,正是那幽香引来的盗贼,我很伤心却不怪他,知道他喜欢这花儿又不便张口索要,于是暗地里拿了去,说来也是雅士。
后来兰花多了起来,花市里有专门卖兰花的,我得来也就容易些,宋梅、大富贵、绿云等旧时称谓的“老八种”基本搜罗入架,春来夏去均有惊喜。毕竟兰花是个洁净之物,有一股贵气和无华在里头,最是迷人。之
去年,我妻去照顾她的98岁的母亲,不与我住在一屋,我送她两盆蕙兰带去,因为知道岳母爱兰,今年六月居然被我妻捣鼓得开花了,一穗既出十来朵,朵朵如玉,就叫十八学士,奇香,不好养,伊居然养成,俨然是她优雅的一面,我倒蛮开心。
兰花之于男人,是一种风骨与风雅,自尊自爱绝不伤及旁人,名利固好但一旦伤及自尊和道德就绝不去做,甘之若素,心里有的是一份道德底线,不被名利诱惑得走向无耻,这样的男人少之又少,多在民间,官场上少见,就像兰花一定是生长在在山间洁净之处,污秽之地绝不见兰蕙。也有特例:朱德一生爱兰,尤爱他家乡的“隆昌素”,与其说他是武人莫如称他为雅士,谦谦之士也,其人格于今再不复有矣。
兰花虽高雅生活却是很现实的,一餐一饭,餐餐必不可少,臭咸鱼也是要的,虽与兰花不搭噶却是诱人的好味。咸鱼很多种,这里说的是叫做响鱼的,年少时在南京常见,一毛钱就能买一条,臭而鲜美,多出自浙江沿海,有人说它就是鲥鱼,“入海为响,入江为鲥”,难怪鲜美,那股臭味是腌制中产生的味道,别样的好味,是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人家拿来做小菜的,纵然不贵也算是比较奢侈的。
十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曾问我哪里能买到响鱼,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此物竟消失了,或许是生活好了吧,没人再去吃这个低微的东西,但这个味道却印在我这般年纪的人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还是想吃。之后又有一位与我同年的友人猛不丁的问:你还记得响鱼啊?我找了很久都没看到,虽说就是个臭咸鱼,但是想啊!怀旧真是一种很顽强的情愫,故人、故土、故居之类,跑不掉的是味觉,年少时的味道一直就在记忆中,我也是一样,想吃臭咸鱼,那个叫做响鱼的。
这次到舟山来居然见到,当地不叫响鱼,叫呖鱼,叫法不同鱼是同一种,更可喜的这里有大家伙,两斤以上,在南京只见过小的一个巴掌那么长的,多则二两,初次看到大的竟认不出是响鱼,闻了闻认出那个臭味,于是买来蒸,就是那个味儿!吃进嘴里真是快乐得很,童年、少年时的种种向我走来了!
这次亚伦先生一行十人,几乎都是同龄人,来此在我这里聚餐,我试着蒸了两段臭响鱼,有四个手指合起来见方,很小的一块,有人无意尝了一下,马上叫起来:“响鱼”!于是都来抢,亚伦夫人朱虹怕不能惠及所有,就把它分成拇指盖那么大一小块,瞬间消失了。于是话题回到过去,回到几十年前,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贫乏而快乐的时代,在臭咸鱼的余味中涌出一股子美丽情愫。
高雅与低俗应是浑然存在,养兰花的未必都是高雅之士,喜欢吃臭咸鱼的未必就低俗,反而有烟火气,这两者合在一块儿,人看起来都丰实些,可爱些,这是我喜欢的人。就像亚伦一行都是歌者,他们为我歌唱,那么动听和高昂,他们都是雅士,在我的影展会上高歌,为我暖场,为我壮行色,真是把影展搞得有声有色,也是我的虚荣心所致,但我是心存感激的,弄几块臭咸鱼招待他们,居然欢呼雀跃。哈哈,人生呐,怎么说好呢?
此次来舟山旅居,在苏州停留了一下,见到萧雁,她还是那么风雅,身上有一股子贵气,忙得很,她是我见到的最有本事的女人之一。她一手完成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改编为昆曲新编历史剧,首先是创意的确立,组织编剧,唱词唱段,谱曲,动作设计,场景规划乃至于服装道具,演员的甄选等等杂事,这还不算最难的,最难的是要与政府部门协调并寻求支持,要找到场地,要有效益,否则演员工资怎么发,开支哪里出?手上没有一把米鸡都不来!在这一过程中她孓孓而行,很大压力也受了很多委屈,她说她有时恨起来就想打人。这一切都只过去一半,她已立住脚,有很大名气,得到很多支持,但很多困难还在前面等着她,她有得受呢。我几次去苏州沧浪亭看他们的排练,也看了他们的演出视频,真是很不错。有次我脱口对她说:自孔子之后孔尚任创作昆曲《桃花扇》,这其间不知有多少昆曲剧目我不知道,但四百多年来拿得到台面的今人来说,就你一人,把这出昆曲搞出来了,太不简单啦,这是伟大的创举。她捂着嘴笑,害羞地说:“还没人这样说过,过奖啦!”
我还说:宣传和文化其实是两回事,宣传主要是为政党或政府服务,文化则是来自历史的积淀和升华,来自民间甚至是自发的创作,譬如《西厢记》《窦娥冤》《牡丹亭》《桃花扇》等等等等,她们出现的时候没有文化局啊,就如萧雁在创作《浮生六记》时也没有文化局什么事,不都是来自创作者内心的冲动吗,是创作者自身文化积淀的外溢。这些话有人会说的比我好,就不消我在这里说了。宣传文化口不是没有能人,但如不幸被一群外行或文化官僚把控,那就看不到前景,不知要折杀多少文人墨客,不知要折杀和埋没多少好作品,画家吴冠中说这种人是“一群不下蛋的鸡”,说得还蛮像的。
今日闲情,打开电脑搜到昆曲《桃花扇》,放大音量听起来,那一句侯朝忠的“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真是发思古之幽情,听得我浑身都颤了起来,真是享受啊。最是苏昆生的这一段: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鸟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一段,是孔尚任老儿写得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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