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俺娘,今年96岁了。
二十多年前,俺娘带着我女儿上公园。当5岁的女儿看见她奶奶拿出一个什么证就不用买票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大喊了一句“我奶奶还打过鬼子呢!”惹得周围人一阵笑声和注目……
现在,俺娘已经数年卧床,已经不能“脚踏着祖国的大地”了。
一年前她病情危重时,进了ICU(重症监护室)进行抢救。这可能离她最后的日子不远了,泪水中我们准备了一切。但15天后,在ICU第一天就做了气管切开的她又回到了普通病房。出乎意料的人们无一不赞叹这位老八路生命力的顽强。
从那以后,她似乎完全进入了一种平如秋水的宁静中。但俺总是感觉她的头脑也许还在往事中风雷激荡,因为每当俺用家乡话向她呼唤时,她的眉头就能立即舒展开来,在她那凝重而安详的脸上,就会有少见的愉悦和兴奋。
俺娘仍旧容貌端庄。清瘦的脸上,一双曾经的秀目写下了她在人世间饱经的沧桑与历练。
她的眼神是复杂的,有怀念,有痛苦,有哀伤……但时下,已安详。
她嘴唇紧闭时,仍显示出一丝坚强与刚毅。
俺娘养育的眉清目秀。父亲的老战友们经常对俺说:你娘当年可是大美人咧!
俺娘九岁丧父,与姥姥、舅舅艰难度日,十八岁便嫁给了俺爹。俺爹异地求学离家后,俺娘成为家里劳动的主力。生活艰辛、苦涩。那段日子,就像冷寂的冬夜,寂静、漫长。
俺娘从小就受到过她的公公、中共一大代表、党的创始人王尽美烈士的影响,在国家危难之际,她知道民族崛起需要力量,于是她21岁时便积极要求入党,成为了山东沂蒙地区抗大一分校女子队的学员,后来参加了日照工作团、妇联等。这时,她与走上抗日前线的俺爹重逢了,此时的二人不仅是夫妻,更是同志。
70年代一次回家乡探亲,俺娘特意带着俺走了一遍家乡的五莲山区。她说她当年就是在这一带行军作战、动员老乡当八路、征集军粮军鞋什么的,这里的沟沟壑壑对她来说都十分亲切。上“抗大”后,也是在这山区内连跑带颠地边读书、边学习军事,晚上行军经常可以在半睡半醒状态下走,就是睡,也是找块瓦片当枕头,天上涟涟阴雨,枕下潺潺流水。她们唱的是“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是“沂蒙山小调”“大刀进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歌曲。她还说过,因为一首苏联传过来的歌中描绘了革命一旦成功,家里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走到哪累了就可以住招待所、养了孩子可以送托儿所等等“神话”般的情景,所以她们无限憧憬,愿意豁出命去实现它……
后来俺发现,俺娘特别喜欢山。有一次俺跟着她到辽宁丹东附近的小市去疗养,是在山区。她特地嘱咐俺:“把你那笛子带着,到了山里,找个树荫一坐,吹吹笛子,多好!”
俺还真想不到老娘还有这等情趣!
再后来,她曾非常认真地告诉俺:“等我死了,别把我放在什么堂里,怪憋屈的。你一定把我送回五莲山,在那可以看山山水水,可以和战友说说话……多好!”
从小俺就听过她诉说过许多以往的旧事。她讲时,总是很平淡的,如同唠家常。可俺却能感受到其中的惊心与动魄。
鬼子进山东时,沿着台潍公路一路杀将过来,进了俺爹那个村。俺娘和其它几个同村姑娘媳妇被鬼子圈住,押着向村中心走,一路上那鬼子一边哼啊地喝斥,一边用闪着寒光的三八式刺刀在俺娘脖子两边穿来穿去。俺娘抱定决心,决不抬头看那个鬼子!低头间,只能看到那鬼子两个外八字腿和牛碲子脚咣哧咣哧地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使劲踩……俺娘忽然发现这鬼子有个特点:走路不回头!于是,俺娘奋起神勇,抓个空连翻几堵土墙,七绕八绕终于跑出了村!站在村外的东南岭上,眼看家乡四处滚滚黑烟,耳听那一片哭爹喊娘之声,遂决心投奔八路:不杀鬼子,俺们咋活?!
俺娘参加八路军工作团后,有一次到某村工作,无非征军粮、集军鞋、动员参加八路什么的。忽被几个鬼子和十几个汉奸发现,是好心的村民将她护住,说她是自家闺女,才逃过了这一劫。但同一工作团的一男一女却被抓住,吊在树上,用磨快了的镰刀一片片的往下剐肉,直至剐成一幅骨头架,凄惨之嚎,声震八里……
还有一次八路以绝对优势兵力在某村外围住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几番拼杀,鬼子退进村外一山坡上的寺庙继续顽抗。因八路无重型武器,面对高大厚实的庙墙无计可施。当时俺娘的工作团就在附近村中工作,闻讯后迅疾赶来,应八路指挥官要求,俺娘等利用熟悉情况的条件,很快找来了该寺庙的主持和尚,问有无办法可攻入庙墙。老和尚浑身乱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摇头……八路指挥官大怒,差点一枪崩了他!过了一会,这老和尚渐渐不再混身乱抖了,双手合十,说了一个字:“火……”八路们恍然醒悟,立即找来乡亲们一起疯狂搜集柴禾,向寺庙墙内急风暴雨般投入。人多力量大,估计庙院内填的差不多了时,八路们唯恐有漏,又围着庙墙外围堆放了厚厚一层。沾着煤灯油的布条,点着后从四面八方如新春焰火般投入庙内。几乎是在瞬间,大火冲天而起,离着几十步远的人都烤得受不了。但听庙院内的鬼子如同杀猪般狂叫,八路再没放一枪,鬼子也一个没有冲得出来。大火熄后,八路指挥官一看,明显已无打扫战场之必要,立即集合队伍急行军而走,俺娘的工作团也赶紧匆匆撤退。
俺娘临走前,眼看着那老和尚自己又攒了堆柴禾,并双手合十端坐其中,从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中稳稳地取根还带着火星的柴禾棒,向自己身下的柴堆吹出明火……虽不是莲花宝座,却也有无比庄严的祥瑞之光相伴,令人唏嘘不已!
某次八路正在组织群众开大会,一个原为八路的人,跑到鬼子那告密,说现在正是好机会,于是大队鬼子在这狗汉奸带领下浩荡而来。当时八路没有主力在附近,若不是仅有的一个班依托险峻之处顽强抵抗,此次与会人员包括俺娘肯定难逃厄运-——“文革”前有一电影《钢铁战士》就是描写此役。事后八路寻找一切机会终于逮住了那民族败类,一顿公审后准备立即斩首示众。可仓促中一时找不到鬼头大刀,行刑者只好从一枝三八大盖上卸下一把刺刀,上去就是一砍!这三八刺刀虽说钢口不错,但毕竟太轻,没有形成那刀起头落的效果;再来几下,还是连筋带骨、污血四溅、半死不活地乱蹦!那时八路开会都是飞行会议,时间长了肯定不行。行刑者一时情急,赶紧召呼数人七手八脚将那活鬼按倒在地,砍、剁、挑、锯……等动作并举,终于将那颗狗头弄了下来,再一把戳在一枯树枝叉上……公审这才结束。
抗战胜利后,俺爹跟着林彪上了东北,随后俺娘也背着俺大哥乘着一条破渔船北渡渤海出了关。当时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什么的,国共杀的天昏地暗,部队驻地一日三换,老是转移。冬季某一天,需要乘火车转移,到了车站一看,并排两列火车:一列是拉武器装备、弹药枪械的,一列是拉伤员和家属的。车站上有一管理人员,扯着嗓子狂喊让俺娘等家属赶紧上那列拉家属伤员的车,马上就开了!!俺老娘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没上家属伤员车,而是自己拼死力背着俺大哥爬上了弹药车。弹药车在前、伤员车在后地开了。弹药车刚过一座桥,国军从后掩杀过来,枪炮齐鸣,空气颤抖,紧急万分……我军指挥员权衡利弊当机立断,在家属伤员车还没有过完桥时,就下令炸了那桥!……车、桥、人等随着轰然的火光四处飞溅,碎落在冰封的河面上,砰然作响……
后来俺问俺娘:你咋就上了那弹药车呢?不然不就没俺了吗?
俺娘淡淡回答:那是。说不太清,忘了……也可能,有时候枪支弹药比伤员重要。俺当兵打了那么些年的仗,知道一些吧。
在通化、安东一带附近转悠时,俺老娘还得过一次“黑死病”,在野战医院俺老娘住的病房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布条,就是通知收尸队注意、此屋有人即将需要埋葬的标志。后来幸亏有一被中国军队留用的原日本医院的一个日本大夫,抽了自己的血给俺娘输上,才保住了一条命。
俺娘说,那老鬼子大夫后来还经常在她跟前买好:你的,病的好了,我的功劳大大的!
……
在那等惨烈的条件下,加之爹娘战事倥偬,只能总是把俺大哥放在“堡垒户”家寄养。俺想那时即使算是“堡垒”条件又能好到哪去?情况紧急了把俺大哥放在猪圈里养一阵子也未可知----能活着就不错了!结果俺大哥落下了风湿性心脏病。
等到共产党得了天下,俺爹娘随着红旗飘飘、趾高气扬的队伍进了大沈阳后,条件也并没有立即好到哪去,当时实行的是供给制,爹娘虽然已是朝庭命官,可每月的薪水除了买点牙粉肥皂外所剩无几。
俺娘回忆俺大哥好可怜:他聪明伶俐,容貌俊秀,未上一天学却喜欢看书,爹妈口挪肚攒给他买了很多小人书,可以整整装满一个壁柜!可怜他直长到十多岁了,尚不知水果何味!居然走在大街上看见有人扔的苹果皮、梨核什么的,便偷偷捡了起来,放一带盖的旧瓶子内,馋急了就打开闻闻香气……
俺大哥病情愈加严重,既没有钱也没有当代社会那种实质权力的俺爹走头无路但血气方刚,为救爱儿进京直接找了与俺爷爷一起开天辟地、同为党的创始人的董必武。与俺爷爷“四十年前会上逢”、称俺爷爷为“不老松”的董老二话没说,亲自安排北京协和医院有钱无钱必须接收俺大哥住院。
举家欢腾,希望仍在!
那年春节前,俺大哥力劝在京陪护的爹娘赶紧回沈阳,以照顾俺等弟妹,欢渡佳节。(图为:姐姐王枫、俺娘臧校先、俺、二哥王毅、大哥王德。)
但春节烟花味尚未散尽,北京却忽传噩讯,虽经最好医生救治,无奈受限当时医技加之积疴沉沉,15岁的大哥撇了俺们自己走了!
父亲去世后,整理其所遗书籍时,偶然发现父亲手书的一张小纸条,上书俺大哥的墓址。纸条很小,还没有我手掌一半大,但字迹清晰,一笔一划。
俺顿生愧疚与决心:这是父亲直至去世也未曾放下的心事,随即启程赴京扫墓。
到了八宝山,因是第一次来,几经寻找才找到大哥的坟墓。
整个墓完好、整洁,似乎没有近六十年的沧桑。只是碑上大哥的照片已经斑驳,但偏分的发型还在印衬着他的俊秀,洁白的衬衣领翻在深色西服的外边,儒雅、文静。想起安葬大哥时,俺娘在北京八宝山哭昏过去数次,不免唏嘘。
俺抚摸着,用双手把石碑底部的些许泥尘擦了去。然后静下心来,把前面的碑文重新、仔细地读了一遍:
最心爱的好儿子
王德 之墓
一九四四年二月三日 ——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二日
爸爸王乃征
妈妈臧校先 哀立
读完正面,转过去,看到碑背面刻有如下文字:
“王德,生在抗战的苦难日子里,两岁以后,才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但蒋匪进攻,孩子生活更艰苦,全国胜利后,发现心脏有病,七岁住院,在病房自学达到初中程度,多么聪明!孩子在京病危,不肯要爸爸从东北看望,怕影响工作,还让妈妈离开自己回家看看弟弟妹妹多么体贴!多么顽强!谁晓得爸爸妈妈没在身边,心爱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爸爸妈妈没有听到你最后的呼唤……好孩子,安息吧!”
泪飞顿作倾盆雨……
从抗日战争胜利到解放战争开始,从山东到东北,俺娘从成长到成熟。她丰富了阅历,沧桑了容颜。多年的军旅生活,也使她病病缠身。她在一篇自述中写到“办理复员手续的时候,我思想很闷,认为军队在规划,不需要女同志了,过去战斗,生死不负,但和平时期还应服从组织分配,淡出了好,加上身体有病,工作怕要耽搁。”俺大哥因重病先她而去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几乎将她这位坚强的女性摧毁。在家人的体恤和帮助下,她强忍悲痛,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来。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先后到沈阳军区干部文化学校和军区后勤文化速成中学学习,之后到沈阳市南市区妇联工作,于1959年到沈阳医学院图书馆任职直至离休。
俺娘是一个为劳苦大众出生人死、奉献了一生的人,却从未跟人民索要过什么,直至现在她仍是副处级。多少老战友为她不平,俺也曾跟着悻悻鼓噪,俺娘却说:“瞎吵吵什么,不知道打仗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吗?!”
俺知道,每个民族都有在历史长风中出生人死的人们,他们是会得到本民族万代景仰的。否则,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
俺娘也应该算是一位呼啸助长风的人吧?
后记:
该稿2011-03曾在《军嫂》杂志上刊登过(有修改)。该杂志有编后曰:
“俺娘,一声带着乡土气息的呼唤,却散发着作者浓浓的爱母之情。生活化的描述中,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画面将我们带回峥嵘岁月。昔日的英雄,甘愿隐于茫茫人海;即使祖辈是党的缔造者之一,‘红后代’也踏实地过着‘凡人’的生活。然而,今天的小青年,酒后飞车在平静的校园里闯下致人一死一伤的滔天大祸,还敢用一句‘我爸爸是李刚’来对抗愤怒的人群……世道变了,公道不变。‘俺娘’值得敬仰,小青年犹可教化。拂去历史中的浮尘,我们渴望重拾天下为公、公仆为民的崇高理想。”
她98岁高龄了,如今乘长风而去……
妈妈,我们永远怀念您!
(作者王军是中共一大代表王尽美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