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姐是我的胞姐,叫董翠阁,在我们姐弟6人中排行老大。取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亲叫她阁妮,我叫她阁姐,晚一辈的则叫她阁姑……身为老大,阁姐对亲人尤其是对我,注定要付出得更多、更多……
我出生后,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和出于传宗接代的考虑,父母自然视我为掌上明珠,可早晚要出嫁的阁姐对我也是由衷的关爱。我出生时,阁姐15岁,父母忙大的事项,她则为我换尿布、晒被褥、擦屎刮尿等。农村条件差,冬天没有也不肯用热水,阁姐就到村外的水坑里砸开冰凌为我洗尿布。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一筐尿布洗下来,阁姐的双手被冻得像胡萝卜,手腕处裂起道道血口子。
满盼着弟弟妹妹们快快长大,自己能轻松一点儿,可是在我两岁那年,父亲和二姐却因病去世和夭折,17岁的阁姐便协助母亲挑起了全部的家庭生活重担。为养家糊口,母亲外出赶集和走街串巷做买卖,阁姐便在家里缝补浆洗、操持一日三餐和干地里的活儿;晚上又和母亲一起编蒲扇、炸面泡,为第二天的买卖做准备。这期间,母亲担当起父亲的责任,阁姐实际上尽的是做母亲的义务。在婚后的最初几年里,她就一直住在我家里,很少回她的家。后来,三姐、四姐等长大些,能干点儿家里和地里的活了,她还是两头兼顾,常常是晚饭后天大黑了,她从她家赶来了,帮母亲劳作至后半夜,又摸黑回她家里去。阁姐的婆家在邻村,离我家有二里路,远倒是不远,但中间隔着一片很大很大的墓地;墓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头;坟间又长了不少阴森森的柏树,风一吹,发出“喔——喔——”的声响。别说夜晚,就是大白天从墓地中间的羊肠小道上走过时,头皮也是一紧一紧的,总觉着后面有人或什么东西跟着,以至于走一步回头看一看,怕有什么危险。晴好天气时,每到夜晚,死人的遗骸被太阳照射一天后所散发出来的磷火,便形成一盏盏飘忽不定的鬼灯,在坟间、地里来回游荡,使人远远地看着都害怕,别说置身其中了。可阁姐夜里来夜里去,都从这里经过,却没有一点儿害怕的表现。一次我问阁姐怕不怕,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朝竖在门旁的铁锨瞟了一眼。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阁姐来去都带着这把铁锨呢,原来不只是帮着我家翻地铲土用,还是她用来为自己壮胆的。这说明,她不是不怕,她是对母亲、我和其他几个姐姐的关心,超过了对她自己的关心啊!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闪电带着雷鸣督促着大雨一个劲地往地上浇。由于雨水持续时间长和年久失修,我家的那间老屋漏起雨来。一开始是滴滴答答的,很快就成串地往下落。母亲和三姐、四姐把锅碗瓢盆等能用的家什都用来接水,也无济于事。防漏雨是个技术活,别说我们娘几个爬不到屋子上面去,就是爬上去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在这时,阁姐拎着铁锨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了。略懂瓦工技术的她先在屋子里面看了看漏雨的部位和水的流向,然后踩着梯子爬上屋顶,把其中的几片瓦揭下来重新瓦好,水很快就不漏了。为保险起见,下来时她还把披在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盖在漏雨处。这晚,如果不是阁姐及时赶来,我们娘几个不但睡不成觉,屋子里的东西也会被雨水泡了。更使母亲心疼和我们几个感动的是,事后得知,那晚阁姐本来是准备雨前赶到我家的,由于天黑、心急、路不好,途中遭遇了“鬼打墙”,她围着那片墓地转了好几圈仍回到了原处。直到大雨滂沱时,她才借着闪电的光亮摸到了我家。
“阁妮,”母亲知道后心疼地说,“再遇到这样的天,就别来了。”“我不放心!”阁姐回答得不容置疑。
就这样,一年四季,不管风雪雨霜,阁姐几乎天天往返于我家与她家之间。好在姐夫也是一个大好人,对阁姐的行为不但不阻挠,有时还代替阁姐到我家看看或帮助干些我们几个干不了的事情。直到我长到六、七岁,完全不用照看了,阁姐才中断了天天到我家去的惯例,坚持每两、三天一次到我家看看母亲、我和其他几个姐姐。这后一项制度,她一直坚持到我们几个都长大成人、她自己病重不能再做什么为止。
三年自然灾害后期,我的大外甥也就是阁姐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母亲和我应准备一百个鸡蛋和足够的红糖、小米什么的给阁姐送去,让她好好地补养一下身子,也隆重地庆贺一番。可是,那时连糠菜都吃不饱,哪来的鸡蛋、红糖和小米?母亲用编蒲扇赚的钱买了3个吊炉烧饼让我给阁姐送去,并再三叮嘱一定要送到,看着让阁姐都吃下。当时,我还不到7岁,自控能力差。手提黄橙橙、香喷喷的热烧饼,我馋得跟猫见了鱼似的,口水立刻溢满了口腔。但想到母亲的反复叮咛,我使劲儿把口水咽了下去。没成想,讨厌的口水具有反弹性,下咽得越猛溢上来的就越多,最后竟顺着两个嘴角往下淌。实在坚持不住了,我从最上面的那个烧饼的边沿上扣了一点儿放在嘴里。这第一个动作做下来,第二、第三等一系列动作便跟上来了。走一步,我扣一点儿放在嘴里,再走一步再扣一点儿……等到了阁姐的家,一个烧饼被我扣了一圈儿。阁姐正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看到像是被老鼠啃过似的烧饼,她看看我的脸,抿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拿起那个烧饼递给我:“给,吃吧!”
有了阁姐的允许,我就不虚伪了,三口两口把那个烧饼吞下,又舔了舔嘴唇,不过瘾。
“给!”阁姐又拿起一个递给我。
第二个烧饼还在吃的过程中,第三个烧饼又塞到了我手里。就这样,三个烧饼全被我给解决了,阁姐只是象征性地从中掰了指甲盖大的那么一点儿放在嘴里,表示自己吃过了。后来外甥满月阁姐到我家里去,母亲询问我的任务完成得情况,阁姐还替我打掩护,说,三个烧饼全送到了,她吃了后怀里很好(奶水足的意思)。
(阁姐生前和姐夫合影。摄于1999年)
按理说,随着我们几个小姐弟的渐渐长大,阁姐应该轻松一点了,其实不然。三个小的姐姐长大出嫁后,家里只剩下母亲和我。这时,母亲已年大体衰不能再干更多的活了,我又上学不但不能干什么还需要一定的花费,其他三个姐姐离我家都远,照顾母亲和我的任务基本上全落到了阁姐一个人的身上。更由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吃大锅饭”等极左政策的实行,农民缺吃少穿,阁姐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艰难的生活和沉重的负担,迫使阁姐只能省吃俭用,拼命劳作。别人生孩子都是休息一个月,并且好吃好喝的补养补养,她生完孩子接着就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喂猪喂羊,平时吃什么还是吃什么,根本就没有坐月子那一说;阁姐布织得好,卖给供销社可换几个钱。她白天忙别的,晚上点着煤油灯织布,困了就趴在织布机上睡一会儿,直到天明;她和姐夫及全家人穿的衣服没有一件是买的,全是阁姐一手缝制,目的是为了省那几块甚至几毛钱的开销;有了一点好吃好喝的,非到年节,决不肯动用。
1965年春节前夕,已经4岁的大外甥患了急性脑膜炎。这是一种恶性疾病,大意不得。但由于那时的医疗水平和医疗条件差,误认为是感冒发烧,再加上筹备过年事情多,没有也没顾得往最坏处想。大概是病情过于严重、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缘故,从不淘气的外甥第一次闹着要吃准备过年的年货。
“娘,我吃肉!”外甥指着挂在屋梁上的篮子说。那里面盛着已经煮熟了的猪下水。
“听话。”阁姐安慰孩子说,“过年的时候还要看望你姥娘,看你舅;你大姑、二姑也来,到时候再吃。”
“不,我吃!”外甥央求得更加迫切。
“啪!”阁姐在外甥又举起来的小手上打了一下,“再闹,到时候也不叫你吃!”
外甥忍住哭,眼巴巴地看着盛肉的篮子,委屈的泪水“啪嗒”、“啪嗒”直往地上淌。
这是上午发生的事情。到了下午,外甥就开始抽搐、昏迷,送到医院还未来得及施救,可怜的孩子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悲惨时刻!放学回家的我,看到母亲、阁姐和姐夫,还有三姐、四姐等哭作一团;隔壁的堂嫂、大娘和邻居们也来安慰、劝说和陪着掉眼泪;阁姐悲痛之极又后悔万分,她不住地拍着手哭:“咋不让俺小吃了啊!咋不让俺小吃了啊!”第二天一早,姐夫到他家里拿东西,本来半个钟头就可以打个回来的路程,可到午饭时分还不见他回来。母亲不放心,要我去看看。原来,他在家里拿着外甥穿过的鞋子哭了一上午。怕阁姐两口子触景生情,过于悲丧,这年春节,母亲没让他们走,在我家过完十五后,阁姐、姐夫和刚半岁的外甥女儿,才回到了他们家里。
从悲痛中走出来的阁姐并没有放弃做老大的责任,她把更多更大的关爱投到了母亲、我和其他人的身上。没有粮了,阁姐把磨好的米面送来,让我和母亲拿来就能做饭,不用再费力推磨了;冬天缺柴,阁姐又让姐夫送来最好烧的棉花杆儿,既能生火做饭,饭后的炭火又可以让母亲和我取暖;过年过节,更是提前把需要的东西送来。同时,三姐、四姐等家里大人、孩子有啥事,她要尽大姐和大姨的义务;姐夫的几个外甥、外甥女有啥事,她也要履行做舅妈的职责。特别是对我这个老小、唯一的弟弟,更是关怀备至,精心呵护。记得我在公社中学读高中的那两年,由于离家远,必须吃住在学校。每到周末,阁姐和姐夫总要提前用石磨磨大半夜的面,然后做两大锅窝窝头:一锅是黑地瓜干面的,他们一家子吃;另一锅是掺了白面、高粱和豆面的,让我上学带着。麦收后的那段时间,阁姐就干脆给我做纯白面的馒头,他们则吃包了一点点白面皮的窝窝头。三个大的外甥、外甥女懂事不说什么,最小的、刚满三岁的老四有时要问个究竟。一次,她指着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说:“娘,我吃个这样的中不?”
“别吃,那是给你舅捎着的。”
“舅的馒头,我能吃不?”
“舅上学累脑子,到你上学的时候,也给你做。”
在屋外整理饭兜的我鼻子一酸,到屋里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外甥女。可懂事的孩子看看阁姐的脸,又把馒头塞到了我的饭兜里。
高中毕业的这年冬天,我要参军入伍了。临行的头天晚上,阁姐拿来了做好的热菜、凉菜和省吃俭用买来的酒,与其他亲友一起为我送行。当她把各样酒、菜一一摆上桌,大家都入席喝酒时,却不见阁姐了。我四处找了找,发现她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地抹眼泪。见我进来,她用袄袖把泪擦干,装作没事的样子。
我定睛看了看阁姐消瘦的脸、红肿的眼,不禁百感交集。
“阁姐,我走了您不是少操一个人的心、少受一份累吗,您还难过啥?”
“话是这么说,可你们谁一走,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阁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阁姐就是这个样的人!为母亲、为弟弟妹妹、尤其是为了我,她就是把心操碎,把自己累垮,心里也是高兴的。记得五年前最小的姐姐远嫁他乡时,阁姐也是这样流着眼泪把她送到村口的。她为这个操心,为那个受累,唯独不关心的就是她自己。
我当兵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怕母亲孤独,阁姐又恢复了早年的做法,白天忙她家里的事,晚上就到我家陪母亲说说话或干点什么;同时,在吃上、穿上对母亲更加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顾。正是有着阁姐对母亲的关照,消除了我的后顾之忧,使我在部队能够安心服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先后多次立功受奖,入了党,提了干,并一步步干到上校正团。如果说,我取得的这些进步算是成功的话,那是因为我的背后站着一位集姐爱和母爱于一身的阁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普遍实行,农村的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阁姐家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原来地瓜干都吃不饱,现在白面馒头都不稀罕了。我在部队干得也不错,尽管不能帮阁姐什么,但至少不用她照顾了。阁姐现有的四个孩子,老大已结婚,老二考上了大学,两个小的也都能干些家里和地里的活了,可以说,阁姐的苦日子已经到头。可是,她病倒了。
那是1989年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回老家探亲的我正帮着母亲准备午饭,阁姐的老小也就是我的二外甥女来了,说阁姐的腿阵阵发麻,可能是病了。我急忙赶到她家,阁姐正在床上躺着,但还能坐起来,或下床扶着什么走两步。我和姐夫急忙分头找车拉她去医院,当车开到门口时,阁姐的整个左半身已经不能动弹了。我不知哪来的力量,只用两个小臂就把阁姐托上了车;到医院后,又把她托到病床上。医生说,这种病叫脑血管意外,就是人们常说的半身不遂和瘫痪,一个重要的原因和表现就是血压高。果然,护士一测量,140——220,阁姐的低压比正常人的高压还高。我又心疼又好气,挂上吊瓶后,我问阁姐:“阁姐,血压恁么高,您就没感觉、不知道吗?”
“知道。”
“知道怎么不到医院看看,怎么不吃药、打针呢?”
“能吃能喝,看啥看!”
这就是阁姐对生活的最高要求。能吃能喝就是没病,就是健康,就不用看医生。可是阁姐,能吃能喝您又是吃的啥、怎么吃的呢?过年过节吃饺子,您让母亲、我和孩子们吃,您和姐夫照吃窝窝头,然后喝两碗水饺汤就算过节了;谁都知道,吃盐多了对身体不好,容易患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可您做的饭比谁家的都咸,就是为着少吃菜,省钱,用您的话说,就是既当馍又当菜了;生活应该有规律,劳逸结合,可您干起活来废寝忘食,经常是整夜整夜的不睡,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阁姐,您是耗尽自己以滋润别人啊!我问阁姐打上吊瓶后是不是好一些,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却说:“我的病不要叫咱娘知道,她知道了又该睡不着觉哩!”至此,她还挂念着母亲的失眠问题。
出院后的阁姐开始还能干些轻微的活儿,渐渐地就不能自理了,只能躺在床上,或在凳子上坐坐。2003年深秋,操劳一生的阁姐与世长辞,年仅64岁。当我匆匆赶到老家时,阁姐已经入殓,但还没有合棺。我握着阁姐冰凉而布满老茧的手,泪水立刻溢满了眼眶。阁姐,您实在太累了,就好好休息休息吧!如果有来生,咱们还做姊妹们,但有一条,就是您在为别人着想的同时,也适当关心一下您自己,哪怕一点点儿也行!
我在部队工作24年,阁姐到部队来过三次:第一次是我刚刚提干后,她陪同母亲到部队看望我,顺便想在济南看看眼疾。由于常年熬夜和辛勤劳作,她的两眼总是红肿、流泪。但是,当她看到我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夜里还经常加班时,只在我们团卫生队简单看了看,连药也没拿,第二天就返回老家了。后两次是她患病在县医院治疗出院后,由堂弟陪着她来的。这时的阁姐脑血栓后遗症非常严重,血压高,四肢不灵,语言不请,反应迟钝,医院和医生无能为力,只能挂挂吊瓶,降降血压,不能根治,致使病情越来越严重,最终不治。我很后悔。当年她患眼疾到济南看病时,领着她到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有病早治,防患于未然,也许不会患上半身不遂病,更不会去世得这么早。我问姐夫,阁姐严重病危时,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叫我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呢。姐夫说,你姐不让,说,你在部队工作的时候,她已经去过多次,够麻烦你的了;现在,你刚刚转业到地方,工作又那么忙,再也不能给你添乱了。这次打电话让你回来,是违背她的遗愿的,她要是活着,是决不会让我和孩子们告诉你的。
听姐夫这么一说,我更加泪如泉涌。阁姐,我的老大姐,咱俩谁麻烦谁啊?和你对我的付出相比,这还叫麻烦、还叫添乱吗?你这是到死都想着别人,毫不关心你自己啊!
第二天,阁姐的遗体到县城火化。火化场,就在当年我当兵离家奔赴部队换穿军装的地方。
作者简介
董攀山,山东定陶人。军人出身。长期从事机关文字工作,业余时间发表一些文学类作品。先后在《时代文学》《中国老年》《祝你幸福》《解放军报》《前卫报》和新媒体等报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杂文等作品千余篇。著有长篇传记文学《我的军旅生涯》一书。山东省中华文化促进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