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陡门暗流,夺去一个勇士的生命;一条逶迤长堤,耸起一面鲜艳的旗帜。那是一个党龄40多年的老兵,一个退伍40年却永葆本色不褪的民兵老战士,皖江强降雨洗净的湛蓝天空上,执著生命铺展出一条绚丽彩虹——不忘初心!
1. 这是2016年7月7日下午2时,长江南岸的安徽芜湖,强降雨肆虐已逾半月,但大雨依然瓢泼不止,上游下行的洪水奔涌而来。险情正挑战人们的意志力和抵抗力。
暴雨如注,狂风大作。
豆大雨滴击打堤顶“噼啪”作响,风助雨势掀起汹涌恶浪,像洪魔巨掌不停地拍击圩堤。刚处理完管涌险情的王能珍,撑着铁锹倾着身躯艰难地向前迈进。突然,王能珍停步蹲下,外河堤边一个砂锅大的漩涡仿佛诡谲贼眼,挑衅般直瞪着他。
不好,是陡门漏水!
起身回望长达3.5公里的濮阳堤,还有危在旦夕的数百幢农舍和7000亩良田。长堤的那一头,“临汾旅”数百官兵正在奋力加固圩堤;汪洋的水面上,芜湖军分区民兵应急分队的冲锋舟正劈波斩浪搜救群众……洪水无情,这个蛰伏的隐形杀手,瞬间就可能嬗变成割裂堤坝的利刃。
仅仅是瞬刻,漂浮河面的枯叶正快速吸入飞旋的漏斗,漏洞在扩大,险情刻不容缓!王能珍陡然挺直腰板,向一箭之遥的抢险队员一声高吼:“陡门漏水,快给我递土袋!”
闻声而来的村支书兼民兵连指导员梁文友,透过雨帘看见王能珍拎起土袋,“扑通”纵身扎入水中。两分钟后,水面“哗啦”一声响,王能珍冒出头来,伸手抹把脸上的浑浊泥水,大口喘气说:“快递土袋,我在下面堵!”
风雨中,恶浪汹涌,暗流湍急。梁文友大声喊再下个人搭把手,可王能珍断然拒绝:“人多会搅浑水,堵漏会添乱!”话音刚落又抱着土袋纵身潜入水中。
一分钟、两分钟……秒针滴答的瞬间,梁文友突然跪地低头,双手紧抠泥埂,焦灼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阻隔直视水下。其实,王能珍在水下憋气力搏,梁文友在堤上一样屏息等待,每次老兵浮出水面长长喘气,他也仰头长舒一口。可这一次,他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哗啦声响,没能再见着那个凫水上浮的矫健身姿……
悲痛欲绝的梁文友,声嘶力竭地指挥抢险队员们腰系麻绳潜入水中,数十只土袋迅速填塞陡门漏洞。王能珍的遗体连同他紧抱着的土袋被战友们双手托出水面抬上堤坝。勇士是在潜水堵塞陡门漏洞中,被湍急水流吸入洞口夺去了生命。
勇士长逝,天地呜咽。
这是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瞬刻,濮阳堤被如篷雨幕所笼罩,苍茫大地仿佛霎时陷入长夜黑暗。蓦地,天空“咔嚓”一声脆裂巨响,一道闪电撕裂雨幕,把刺目的光亮洒在长堤上。
疯狂冲击岸堤的洪魔无奈地退去,命悬一线的危堤终于转危为安。是王能珍用自己的身躯堵住暗洞,为战友们堵洞克险抢占了稍纵即逝的先机。一个英雄的战士,把宝贵的生命连同对故乡对人民的挚爱,一起融进了长长的大堤,成为这座大堤最雄壮的一部分!激战圩堤的抗洪队伍,因勇士的如磐信念所感染而更加众志成城;饱受洪魔蹂躏的拦洪大堤,因勇士钢铁般特质的铸入而愈加坚不可摧。
2. 若非这场罕见洪灾来袭,此时的王能珍或许正在遥远秀丽的东海岱山岛,与阔别40年的战友欢聚相拥。那是退伍老兵萦怀心头多年的梦想。
王能珍是安徽省芜湖县湾沚镇桃园村人,1972年入伍,1976年退伍。原本铁心坚守东海前哨的王能珍,因饱受胃病折磨忍痛给军旅画了句号,这让他对短暂的军旅生涯充满了眷恋。此后数十年,每到逢十的退伍周年前夕,王能珍便与战友相约回海岛相聚,但10年、20年、30年,都因抗洪抑或训练未能如愿成行。今年王能珍下了狠心,提前赶到在东海舰队服役的儿子那里,可相约时间未到就按捺不住思念之情,携儿子登上自己曾经守卫的海岛。部队虽已撤防,但伟岸工事仍傲然矗立,当年栽种的树木已挺拔成林,老兵带着年轻中校穿堑壕钻工事,抚摩饱经沧桑的无言战友述说军旅往事。
这当口,王能珍接到一个电话,那是村支书梁文友焦急的声音:“能珍啊,今年汛情看样子要超过1998年,你得赶紧回来,这关头村里没你在就少根硬柱子了!”像枕戈待旦的战士得到出征命令,翌日清晨王能珍就匆匆登上返乡客车。登车前一刻,王能珍给战友打电话,说自己要赶回家乡抗洪,相逢海岛只能再次留待以后相约。谁也没想到,儿子的这趟车站送行竟成永诀,而美丽约定也变成了战友们的永远怀念。
自宁波赶回家乡,王能珍就不分昼夜地泡在大堤上。牺牲这天,天刚亮,王能珍就起床顶着暴雨上堤换下值夜民兵,巡查险段、漫堤截水,处理泡泉……晌午风厉雨疾,濮阳堤南段一个突然出现的管涌,把王能珍骤然推到生死关口。
这道梯形圩堤有60度的斜坡,漩涡距堤顶4米开外。王能珍蹙眉猫身,像拳击手打量对手一样缓步走了几个来回,仅几分钟竟让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终于,老兵双手过肩攥攥拳头,对跃跃欲试的民兵战士说:“这个管涌口点位深,还是我来!”
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一个鹞子翻身上来。奔涌洪流让诡异漩涡左右漂移,岸上战友看到王能珍嘴唇越来越紫,但接袋下潜始终敏捷利索。他们更清楚,这个生死博弈的瞬间,每一趟上下都是一次生死未卜的搏击,每一轮搏击都逼迫洪魔退却一步!
20多个回合下来,诡谲漩涡渐渐消失。王能珍筋疲力尽地仰漂在水面,战友们欢呼着使劲把他拽上岸,但老兵仍倚靠土袋堆紧盯水面,直到确信漏点已堵实才硬撑着起身。
尽管王能珍退伍时就带回一身潜水绝技,尽管潜水作业曾创下3分48秒的纪录。但毕竟是胃切除五分之四的伤残之躯,毕竟是六十有一的花甲之年,更何况已在堤上苦干9个昼夜。
“这场恶战让他耗去了太多体力!”回述那一刻没能阻拦王能珍独自下水,梁文友痛心疾首。
3. 其实,王能珍生命最后时光的两场搏击,仅仅是他冲锋人生中的寻常足迹。一直在现场指挥抗洪的芜湖县委书记、人武部党委第一书记黄维群,噙泪给老兵作了一串特殊的时间定格——61年生命,44载的兵龄,43年的党龄!
在书记眼里、在群众心中,老兵永远没有褪色,永远未曾退伍,只是换了岗位,仍不改初衷地保持冲锋冲刺的姿势。
戍守海防的岁月,王能珍把生命纤索拉得紧绷绷。当高炮手每月连考核都是满分,海上武装泅渡训练夺冠,当新兵就入了党。4年军旅跋涉赋予王能珍一身好水性,而他更把那身海军蓝渗进骨血铸成了魂。那闪现于抗洪一线的一次次临危冲击,何尝不是英雄战士军旅冲刺的延伸!
98抗洪鏖战中,濮阳圩堤出现管涌,圩堤喷射出杯口粗的水柱。王能珍指挥抢险队员在堤顶一线散开,猫腰细找鬼魅的漩涡,封堵完成后又现场授技,剖析管涌机理。退伍返乡40年,每逢洪灾来袭王能珍不仅一马当先,还言传身教带出一批抗洪骨干,“濮阳河卫士长”的美誉当之无愧!
得到父亲牺牲的噩耗,身为东海舰队团职军官的王成元,在微信中缀泪写道:“父亲的军旅情结,于我就是无形的鞭子!”他不能忘却,从小父亲故事里的关键词永远是打靶、开炮、泅渡,给他的玩具就是教练手榴弹、武装腰带、草绿军帽。就是这份老兵情感压缩成的培基,让军旅梦在王成元心底生根发芽,安徽大学物理系毕业前夕,同学们忙着自荐应聘,他却悄悄投放一份志愿,最终悄然无痕地步入父亲的老部队东海舰队。王成元说是父亲炙热的期冀在激励他,是血脉传承的基因引导他起航,而这份传承不只是接过岗位接过枪,更多的是筋骨是情怀是担当!
长跪濮阳堤的最初一刻,悲痛欲绝的女儿王志萍曾悲怆地哭问父亲——“与洪水搏斗一辈子,咋就不知道避险呢?”直到在整理父亲那摞珍藏的红本子时,才捶胸顿足地痛责自己错怪了父亲,那是王能珍入党40多年来各个时期不同版本的《党章》。普通而神圣的小册子,因屡经翻阅摩挲显得破旧,却给人以执著和沧桑的心灵叩击。而对于同样身为共产党员的女儿来说,无疑就是一串沉甸甸的惊叹号,让她瞬间读懂了做过胃切除手术、身患腰椎间盘突出的老兵父亲,为何危险时刻总会第一个挺身而出。
老兵不褪色,于王能珍而言,是一份从内心向外渗透的情感。7月1日,是王能珍生命中最后一个党的生日。清晨,瓢泼一夜的狂风大雨终于暂歇,王能珍拖着疲倦的身躯往家赶,他得把泥裹水浸的军服洗净晾干,即便战伤累累也不能玷污军人的荣耀。孰料刚洗澡换衣吃下半碗烫饭,一声霹雳从天边隆隆而来,王能珍撂下筷子朝窗外瞅一眼,便一把拽下那件别着党徽的军服套上身。几乎与他冲出门同步,暴雨再次瓢泼而下。
滔滔濮阳水,道不尽英雄情。不知何时起,肆虐暴风雨竟已悄然停歇,乌云裂开一道巨隙,久违的阳光照射皖江大地。人们惊奇地看到,苍穹正绽放一道绚丽彩虹,一头架在汪洋水泊中,一头系在逶迤长堤上。
那是苍天向勇士献上的七彩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