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安澜1952年7月出生,1965年入南京外国语学校德语专业班读书,1969年高中肄业入伍,历任班、排、连、营长,1978年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做教学行政工作,其间入学本院读马列基础理论、中共党史、新闻等三项专业并全部毕业。1987年转业任南京熊猫集团海南分公司总经理以及任某外资独资企业总经理直至2005年退休,其间在澳大利亚工作一年。
陈安澜系江苏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燕窝】上下部等文学作品,他同时也是摄影家,多次在海外参展参赛,较有名的是曾在法国卢浮宫、戛纳电影城、意大利佛罗伦萨、捷克国家博物馆等,十数次获奖。
对岸有个女人,叫银子,是新兵牛不饱的女人。
牛不饱为这女人当逃兵,被我奉命抓回,我俩就此结下一段情义。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冬之交,我和牛不饱去当兵,之前我们不相识。我从南京坐闷罐车向北,他从颍上县某个村子做长途车由西向东,在蚌埠汇集又沿淮河坐了一夜机帆船,天亮时到了一个码头,这码头叫临淮岗,安徽霍邱县地界。出舱后看到几十条大船聚集在码头上,一张张被猪血染过的船帆正徐徐落下,一队队新兵背着背包有序地从一条条船上的跳板走下来,那景象煞是壮观,于是我就那么停顿了一下,却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差点把我推到河里去。从跳板上下来,我一拳打在我身后人的脸上,他被打倒在地,站起来闷头冲上来,被我侧身绊了一腿,他飞出去了,摔在地上满脸是泥。这人就是牛不饱。若不是一个干部来制止,牛不饱会很惨。后来知道这干部就是我们的连长,姓邱,而我与牛不饱居然都分在他的麾下。
牛不饱频频梦遗,当兵的叫那“跑马”,也就是遗精的意思。作为年轻力盛的青年男子这再自然不过,所谓气扬而生精,满则溢,梦巫山而泄也。青年男子每月数次均属正常,但牛不饱夜夜梦遗,那就是病。他双眼无神,蔫蔫的,走起路来无一丝青春勃发之态。所有人都看出来也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背地里笑话他。军医把他找了去,给他检查了一番,说了他几句,反被他骂了一顿。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一天夜里,邱连长把我从睡梦里叫醒,在黑暗中对我命令道:“起来!”
“什么事?”
“站岗!”
“不该我站哨!”
“轻点!叫你起来就起来,到连部去找我。”他在黑暗中消失了。
连部亮着灯,我走进去,见指导员和邱连长脸色阴沉,正在商量什么,见我来了,邱连长拿着一板背包带递给我,说:“带上这跟我走!”
我和他走出营区,莫名其妙地小跑了一段路,直到气喘吁吁改走急步,邱连长这才说:“牛不饱跑了!”
“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当逃兵!”他说。
“怎么发现的?”我问。
“我去查哨,特意去查牛不饱的铺,他人不在,被窝里差不多都凉了,估计上半夜跑的。”连长说。
“他要是上厕所呢?”
“我怎么可能不去检查厕所和周围,我早就注意他了。”他说。
“为什么叫上我,他班长排长呢?”
“嗨,先不要惊动他们,免得他们添乱,我看你有两下子,估计到时候会来硬的,才想起来叫你。”连长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两下子?”
“我当然知道。那天在码头你把牛不饱揍的不轻,我看出来了。在家练过吧?”他说。
“学校不上课,在家确实练过两年摔跤。”我说。
“好,派上用场了!逮到牛不饱,你上去把他用背包带捆起来,不能失手!”
我这才知道手上背包带的用处。问:“往哪个方向追?”
“码头,临淮岗码头,就是你们下船的那个地方。”他说。
“你怎么知道他会往那边跑?”
“淮河对岸就是他的家。你那天在码头上揍他,就是因为他回头往对岸看,认出来对岸就是他自己的家乡,不在意碰了你一下,所以你们打起来了,这是我后来调查的。我们快走,早班船应该是早上八点钟,我们能赶到。”
临淮岗码头说远不远,大约十一、二公里,六点前我们已经赶到。那是个小集镇,路上、码头上空无一人,月亮还在天际,冷风嗖嗖,依稀有的铺面在卸门板准备开张。我和他检查了码头所有地方,没人,更没有牛不饱。我坐在码头边一个石墩子上对连长说,看来他还没有赶到这里,我们先藏起来。他说行。
路对面有个刚开张的早点铺子,我们进去隐蔽兼用早餐,从那里朝码头看,船来人往看得清清楚楚。
七点多,一条驳船开过来,对岸过来的人乃至牛车、汽车陆续下船,这边的人和车开始上船,我们冲出去,守在跳板边上一个个查看,没有,连穿军装的也没有。我上船绕了一圈,舱里也看了,连厕所都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下船见连长伸着脖子站在闸口边张望,那样子不像是抓逃兵的,倒像是接站的。我对他摊了摊手,他很失望。
船开走了。他说:“你确实在船上没找到?厕所看了没有?”
“看了,没有,舱里也看了,空荡荡。”
“你说这逼养东西会在哪儿呢?我就不信他会从这河里游过去。”他看着离去的船尾悻悻地说。
“我也不信,水很凉。”我说。
“水是凉,但这河不宽啊,有点水性的都能游过去,牛不饱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为婆娘逃兵都敢当,要是会点水性他肯定会游过去。你会吧?”他问。
“逃兵?我不会!”
“我是问你能游过去吗?”
“会,我当然能游过去,这也就二百来米。”我说。
“今天要是找不到他,下午我和你就去对岸他家里去找,非把他抓回来不可!”
“怎么去?游过去?”
“下午三点还有一班船,我打听过了,我们就在这儿等。”
船走了,下午三点前不会有名堂。集镇上开始热闹,人越来越多,一打听,今天是集,七里八乡的都来赶集,卖羊皮的卖鸡卖鸭的,萝卜青菜的,牛羊肉、小木椅、镰刀锄头门扣子,箩筐笆斗粪舀子,杂七杂八全是乡里的东西,我见得少,很稀奇,一边看着这些,一边用两眼扫视周边,看看能不能发现牛不饱。直到该吃中饭了,还是没见到他的影子。连长买了四个馒头递给我两个,又从一包皱巴巴的纸里挤出一点大头菜。我说你也太抠门了,连长,半夜起来就跑,累得够呛,你也好意思给我吃这个。“这个又怎么啦?早饭不是吃过油条了吗?孬啦?!中饭有两个馒头就不错,你还想下馆子?哪来的钱?出差是有规定的,超支司务长不给报!你这个屌兵还怪难伺候呢!”他有点不高兴。
“我得吃四个馒头!”我说。
“这行!我给你再买两个来。”说着去了,不一会儿抓了两个馒头回来递给我,说:“你要是渴了,到小店去寻点水喝,行不?”
“行。”
吃饱了,继续在小集镇上转悠。赶集的人逐渐散了,市面上变的冷清,从一个裁缝铺门前走过,我若有所思,返身又走回来,敲了敲闭着的门,开了,一个老头探出头来,说:“咋啦?”。
“大爷,今天早上有没有一个当兵的来这里做衣服?”我问。
“有。”
我听了心里一紧,继续问:“他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
“差不多就是你这般年纪,长的白净。”
“他做了什么衣服没有?”
“就一条裤子,是我赶出来的,他要的急。”
“什么颜色的裤子?”
“藏青。”
“上衣没做吗?”
“没有。不过他倒是买了一件我铺子里现成的褂子。”
“颜色呢?”
“藏青。”
“他什么时候走的?”
“哎哟,快一个小时了。他咋啦?”
“没啥,我就问问。谢啦!”
我从那裁缝铺出来,连长在台阶下说:“一扭头不见你人影了,你跑到裁缝铺里干什么?”
我说:“有啦!连长,牛不饱在这里买了件上衣,还做了条裤子,最多一个小时前刚离开这里,也就是说我们到临淮岗来没跑偏,他没赶上早上那班船。”
“小子哎!行!我带你来带对了!”他显得很兴奋。我说现在没什么好担心的,牛不饱就在这集镇里猫着,不管他猫在哪儿,他一定会赶下午三点钟的船,而且,他肯定发现我们了。
“发现我们了?可能!完全可能!于是他到裁缝铺做了一身行头,想乔装打扮,把我俩蒙过去!嘿!这逼养的鬼啊!”他怪腔怪调地说:“抓到牛不饱,咱们下馆子!”
“你说的,连长,不要赖账!”
“不赖,一定的,不赖,不就买个肉包子吃吗。”他已经赖账了。
“行啊,肉包子我要吃八个!”
“管够!”
我们潜行到早上的那个早点铺,还好,这铺子全日制,早、中、晚饭都卖。早早的我们就坐在铺子里。店家见我们是军人,问:“吃饭还是歇着?”
“看情况。”连长说
店家倒了两杯茶来,说声:孬茶,别嫌弃。转身去干他自己的活了。
对岸的船下午开过来了,正点,零星有人和车下船,上船的很多,都是早上来赶集现在返回了。我们两个的眼睛直直盯着那些上船的人。连长又问:“他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藏青!我都对你说了多少遍了。藏青!”
“是,藏青!”
船就要开了,还是没有发现他,连长起身想上船查看,我说再等等,坚持一下。他又坐下了,看得出他就像是坐在火盆上。
就在船工把驳船前板抬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影从码头的某个角落窜出来,动作很快,那人叫道:“等等,等等!”
连长瞪着眼睛大叫一声:“藏青!”
我俩同时从店铺里冲出去,几步就拦在了牛不饱的面前。牛不饱傻了。
船上的船工见状问道:“还上不上来?”
我摆了摆手,他们把前板拉上去,径自开船走了。
牛不饱蹲在地上,用手拍着地面哭叫道:“俺草你妈地!你们管俺干啥?!反正俺不想当兵了!俺要回家!俺要和俺老婆在一起!”
连长说:“牛不饱,你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你在这儿闹,多不好!群众影响很坏!站起来,先回连队再说。”
“俺不跟你们回去!俺回去你们会枪毙俺!俺跟你们拼了!”说着一头向我撞过来。
看来这小子就是喜欢用头撞,两次了,这一次我没提防,一下被他撞倒在地,压在他身子底下,他骑在我胸口猛揍我的脸,一时我十分狼狈,猛地我侧身一滚,翻过来把他压在地上,从裤子口袋里迅疾掏出背包带,板过他的两只手臂,胡乱把他一捆,虽不扎实,但足够一时之需。当周围群众围过来时,我用另一条长的背包带已经把牛不饱整个上身都捆个结实,我站起身,大口喘着气,对连长说:“加固了!”
却见连长一直在旁边发呆,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旁观者,见我对他说话,他猛地一个激灵缓过来,连声说道:“走走走走走,把他带走……”
我把牛不饱拎起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对他说:“不要怕,也别怪我,都是为你好,我也是没办法,放心好了,不会枪毙你的。走吧!”
他在地上扫了一眼,说:“还有我的包呢。”
我帮他把那个不知什么时候甩出去的用军用包袱皮裹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裹从地上捡起来,套在他脖子上,推了他一把,他就老老实实地向前走了。
走不多远,一个老百姓赶着一架驴车从后面过来,我跟连长说,做这个车子吧。连长说行行行,上去拦住,说:“老乡,帮个忙,送我们去霍邱县城,可行?”
“去霍邱?好远呢!我还忙呢!解放军同志。”
“给你一块钱,行不?”
“一块?够了,上车吧!”
我们三个上去了,都没说话,赶车的扭过头来说:“噫!解放军同志这是抓犯人吗?”
“不是犯人,是咱自己人,喝多了,发酒疯,我们把他送回营区醒酒。”连长说。
“喝多了?咋没闻到酒气呢?”老乡说。
我说你别问了。老乡也就不吭气了。
这一路,我们什么也没问牛不饱,他也什么都不说,就是坐在车上叹气。
很快到了县城,我们下了驴车步行,连长对牛不饱说:“行了,快到连队了,牛不饱,谁说会枪毙你的?那是国民党,我们的队伍不但不会枪毙你,还要开欢迎大会欢迎你呢!牛不饱,你够露脸的!”
牛不饱一脸苦相,坑着头不搭腔。
当看到营房时邱连长给牛不饱松绑,一边收拾着背包带一边说:“以后再别跑了,好不好?牛不饱,你想女人,难道我不想吗?咱全连长鸡巴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个?我们都不长?你问问谁,谁都想女人!但是想女人就跑,就半夜里跑回家想跟女人睡觉,这怎么行呢?牛不饱,你才刚当兵,还没有混出个人样来,这不是在毁了自己吗?再说了,不就两年吗?你就忍一忍,像个男人样,别叫人家看不起你,你老婆要是知道你今天的这一出,我看她也会看不起你,你信不信?你忍两年,回家还是个复员军人,你这样跑回去,算什么?逃兵!狗屎不如!”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你还结了婚,尝过女人是啥味儿,那咱连队的兵里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连摸都没摸过女人,不如你呢!他们不都正常码?你倒是忍不住了唻,你这屌兵!”
我真佩服这个连长,他这番话没有一句主义和思想,居然说得这么开,这么实,说得牛不饱也偷笑。
“当真开欢迎会吗?”我问。
“按道理是要开的。”连长说。
“能不能不开?”我说。
“怎么啦,你怎么想的?”连长问。
“真要是开了这个会,牛不饱以后怎么做人?他以后还混不混?”我说。
牛不饱低着的头微微抬起来,用眼光瞥了我一眼,送来一丝感激。
“这个逼养的牛不饱,他根本就不想混!”连长说。
回到连队,牛不饱是咋回事与我毫无关系,没见开什么欢迎大会,连长也不再来找我,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这正是我希冀的。
开春了,卫生队要去大别山采草药,我们这个班奉命保护他们,说是山中有豹子有野猪还有狼。在山上呆了一个多月,打了一只豹子两只野猪,没看见有狼。回来时天气彻底暖了。
一连几天没见到牛不饱,却看见连队买了一群小鸭子,黄灿灿的一大片煞是可爱。一问才知道这是连队长要搞生产自救想出来的门道。说来我们是一支新组建的部队,没有老底子,伙食很差,每天伙食费人均四毛三,还要扣下点机动,那就更差,猪肉买不起,买狗肉,炊事班的小伙儿没有搞过狗肉,洗不干净,连狗屎都分辨不出,就那么煮进锅里去了,所有人都吃出来那个味儿就是狗屎味儿,一群兵差点把炊事班砸了。连队痛下决心,搞生产自救,把伙食搞上去,于是就买了这么些鸭子,足有千把只,以求生利。想是这么想,但没人养过这么多啊,小鸭子来了一个星期就死了两百多,剩下的也看着不旺兴。
牛不饱是住院了,什么病?癔症!卫生员说:就是疯了!幻想狂,成天嘴里咿咿呀呀的,不吃饭,还动手打人。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牛不饱是那种一根筋的人,有时会鬼迷心窍。但我隐隐感到牛不饱的病没有那么重,他就是在糟践自己,想病退回家跟他的女人在一起。这其实再自然不过,只是牛不饱没见识,在他的眼里,他的女人比天大。
当小鸭子还剩七百多,牛不饱出院了。医生说牛不饱就是个混蛋,装疯卖傻,没有病,他要是再有什么噱头就再送来,我们用电棒电这个狗日的。连队长想向团里建议把这兵退回地方人武装部,但牛不饱的同乡说牛不饱原先在生产队是养鸭子的,连长立马两眼发亮,再不提退兵的事,任命牛不饱当饲养员,还派了一个兵专供他使唤。结果这个兵没两天就跑回班里说不干了,说牛不饱打他,成天打。换个兵再去,还是被打回来。如是者再三。连长惦记我了,对我说:“谁都治不住牛不饱,你去!”
我说你就去让这个逼养东西去死吧,我不要和他在一起!
连长说别别别,现在牛不饱不一样了,他是个宝,自他来了以后鸭子就基本没死过,看来他还真是个人才呢,但总得要有个人看住他嘛,别让他再做出什么鸟事来……这不就,就想到你了吗。怎么样?我看你行!你能吃定他!你就为全连的伙食改善做点贡献吧,委屈委屈,我心里有数。
这个连长我服,就因为他说话实在。我说:你去对我们班长说吧,叫他通知我。连长说我已经对你班长说过了,他没意见,但他不愿通知你,说怕你骂他。我说班长怎么这样看我。连长说,你厉害,知道啵,自那次你把牛不饱捆回来,就没人敢惹你管你。我说连长你把我害死了。他哈哈笑,说:“问题是我喜欢啊,我喜欢厉害人,指导员比我厉害,我处处听他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要是牛不饱动不动犯浑,我能揍他吗?
连长说,你只管揍吧,我只当没听见。
我就这么被连长又忽悠了一把——与牛不饱一起放鸭子。
鸭场就在连队后面的河沟边上,用芦席搭了个窝棚,窝棚外面有道长长的三十公分高的用芦席编织的围栏把鸭子圏在里面,这围栏当地人就叫它“围”,把这围在靠河沟的地方敞开一个口子,鸭子就可以在河水与岸上来去自由,但出不了这个圈子,晚上把“围”收口,鸭子一只也跑不出去。我去时鸭子已经长大毛了,羽毛泛出五彩色,亮亮的,一斤多重两斤的样子。
牛不饱正在打瞌睡,我学着西游记戏里的腔调大叫一声:“俺老孙来也!”
他吓了一跳,一个激灵站起身,见是我,马上背过脸去,根本就不打算理睬我。我走到棚子里面看了看,脏得很,到处都是鸭屎,有张席子铺在地上,席子上是牛不饱的铺盖,被子倒是叠的整整齐齐,床单上有“跑马”的痕迹,但也铺得平平整整。我坐在牛不饱的铺上,点上一个烟,说:“知道我来吗?”他不吭气。我又说:“都是你害的,不然也轮不到我跟你受罪。”他还是不吭气。我从铺上站起来,想走到他身边去,兴许我站起来的动作猛了点,他吓得一哆嗦,我说别怕,我对你一点恶意没有,就是来和你一起放鸭子。他回过头见我根本没挪窝,还站在
原地,这才说:“俺知道你来就是治俺地!”
“谁他妈的这样讲?谁又敢治你?牛不饱,你才牛逼呢!来了三个都被你打回去了!我是第四个,你是不是还想跟我比划比划?”我说。
他站着不动,也不接腔。我对他有些许怜悯之心:牛不饱不就是想老婆吗?错了吗?这没什么不好啊,他老婆真若知道牛不饱这么想念她,还不知道会高兴个啥样呢!但她一定不知道她男人就是为了想她想得当逃兵,被弄成这样,她若是知道,不知会心疼成啥样呢!于是我说:“牛不饱,你我两个没什么,我不就是抓你回来了吗,那也是执行命令,我和你之间还是战友。自那次以后,我对你动过手吗?我对你吹胡子瞪眼吗?我是不讲理的吗?你不要搞不清,牛不饱,你就是个文盲,没见识,遇到问题你想不开,以后你好好学,你会进步的,你老婆也会对你更好,你说是不是?”这番话,都是我跟连长学样说出来的,若在学校,学不到这样的东西。牛不饱慢慢地向我这边走过来,喃喃地说:“俺听说你是学生,文化高,你咋还会动手打人哩?”
“哎,是练过两年,揍你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从来不惹事,逼急了才动手。”我说。
“你在码头上就跟俺动过手。”他显然记得很清楚。
“那是你自找!”我说。
他笑了,目光平和多了。
我问:“我睡哪儿?”
他指了指窝棚里的一块地说:“就那儿,我已经给你铲出来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确实,地上有一块床板大的平地,显然是刚刚平整出来的。
“还有麦草,是俺昨儿个下午到老百姓那儿找来的,你铺上,晚上不冷。”他说。
哦!多好的弟兄啊!
我返回连队,把我的铺盖搬来,和牛不饱一起在窝棚里扎营了。
晚上,很静,天也黑,没有灯,早早钻进被窝,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牛不饱说话。“没灯的日子很难熬,看不了书。”我说。
“嗯,俺习惯了,俺也不识字,看啥书。”他说。
“所以你就想女人,就‘跑马’,‘跑’得昏天黑地的。”
“‘跑马’能怪我吗?人家都说是病。”
“军医说你屌病没有!”
“你咋知道?”
“军医是我外甥。”
“你胡扯个啥。”
“哈哈哈哈。”
“你挺逗。”
“牛不饱,你怎么会叫这个名字?你爹娘老子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叹口气说:“六零年,俺十岁,还没有大名,家里人都饿死了,七口人只剩俺一个,俺娘是最后一个死的,她咽气前叫俺快跑,说孩子,娘得走了,顾不上你了,快跑吧,到县城去找你姑,兴许还有活路。那时候每个路口都有劝阻站,不让跑,你就是在家里饿死也不让你出村子,跑了抓回来非把你揍死。但俺人小,不走大路,俺还是跑到县城找到俺姑。俺姑也没办法呀,她的粮食也不够吃,她就把俺送到孤儿院。孤儿院的大人问俺叫啥名字,俺说‘饿’,他们说‘饿’不好听,叫‘不饱’吧,打那以后,俺就是这个名字。”
我听了起身坐起来,说:“有这事!你一家饿死只剩你一个?”
“嗨,俺那儿一百来户死了还剩七十多户,死绝户的有十来户,俺家剩我一个就不错了。”
“我知道有饿死人这回事,但我真不敢相信到这个程度。”我说。
“不让说呗,说了难听。”他说。
我长叹一声。这几年我对周遭的世界一直在怀疑,从那个晚上,我更怀疑了。陆陆续续牛不饱又对我讲了不少他们那里在那个年代的事:吃人的,被吃的,换子相食的,从公社到生产队这一层层干部各种劣行,牛不饱都能用平直的语言说出来,越发真实生动;你只要给一个馒头就可以和村里任何女人睡觉,别的女人还要拼尽气力争取这样的卖身机会,什么丑态都有,饿,就是饿,没有别的理由,说是有一个女人卖身得到一个馒头想带回去给自己的丈夫,半路上被人杀了,凶手只为得到那个馒头,而她的丈夫当天晚上也饿死了。太多了!简直听不下去,尽管牛不饱说得很平静,甚至还笑出来,但我无法平静,这些事我闻所未闻,但我笃信无疑。
我在想,比起牛不饱,我真算是屁事不懂,毕竟牛不饱见到的是真实的世界,我还在雾里飘呢!我开始试着理解牛不饱了,至少从人的自然性上试着了解他。问他:“不饱,这世界上什么事最快活?”
“那还用说,两件。”他说。
“哪两件?”
“一是吃饱肚子,再就是睡女人,就这两件事最快活。”他说,说得脆生生的。
“那为人类的解放事业献身呢?为共产主义奋斗呢?”我调侃地说。
“你说的俺不懂,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对俺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说。
“你说得对,不饱,你真把我教育了。”我说。
“俺能教育你?你说这话都让俺瘆的慌。哥,俺看得出你这人好,别跟俺说这些,你来放鸭子那就是胡扯,不就是连长叫你来管着俺的吗?明天你找几本书来,没事你就看书,放鸭子有俺一个人就中,啥事也不要你做,你爱干啥就干啥去,俺不会再当逃兵。可行?”
“行啊!反正我也不会养鸭子,只要你不跟我捣蛋,我不会跟你过不去。”我说。
“不会的,俺不会跟你怎么样。前面几个都让我赶走了,你,我不敢。”他说。
“为什么?”
“他们那些逼养东西看俺就像看贼样的,见天的不让人好受,俺讨厌他们。”
“不饱,咱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后我们好好相处,做个好朋友,你说呢?”我讲。
“你这话说到俺心里去了,哥,以后俺都听你的,你咋说俺咋做。”
“你今年多大?”我问。
“二十”。
“你以后别喊哥了,你还大过我。我也不喊你哥不哥的,就叫你‘吃饱’,咋样?”我说。
“噫!管!以后我就叫‘牛吃饱’,这名字透好!”他很高兴。
“你喊我啥呢?”
“嘿嘿,你就是叫俺喊你二大爷俺都愿意,你说吧,叫俺喊你啥?”
“喊我‘日皮’吧,这名字就没人起过。”我说。
“啥?喊你啥?”
“日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腰都弯下来了,喘着气说:“这名字……哈哈哈哈…….太…….太难听……亏你想得……出!哈哈哈哈,俺不敢……不敢喊,哈哈哈哈……”
“那有什么?就这么喊!”
“不行不行……太下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啥下流的?不都是你说的吗?人生就两件快活事,一是吃饱,二是睡女人,那不就是日皮吗?这两件事咱俩都占了,这不好吗?”
“不行就是不行,俺可以不喊你哥,但俺也不敢喊你‘日皮’,你这不是糟践自己吗?”他说。
“一点也不糟践,吃饱,你就喊我‘日皮’,全世界就我有这个名子!”
“俺不管你什么全世界,俺不喊,俺以后喊你‘小哥’,咋样?”
“嗨嗨,吃饱,你真聪明!脑子拐得怪快的。”
我就这样天天跟他胡侃,调理他,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都很开心。只要我试图动手帮他什么忙,他马上就制止,说:“别动别动,脏!俺一个人就行,你去看书吧。”
不多久他还真给我弄来一盏马灯,说是给我晚上看书,不知他从哪儿顺来的,连点灯的菜油也弄了一大瓶。
天开始凉了,鸭子一天天长大,很能吃,下了水就像一群小狼样的找食吃,把水面搅成一片脏水。我问他:“吃饱,鸭子啥时下蛋?”他说再有十来天就应该能见到蛋了,下得旺兴还需要个把月。我说好事,这一个月时间我每天教你认十个字,到鸭子下蛋你能认一、二百字,杀鸭子的时候你就差不多高小毕业了。他惊喜地看着我说:我能行?我说别人都有一个脑袋,你难道就只有半个?他说俺尻他娘的,俺拼死也要把字认了!从此不再做文盲。
没纸没笔,找个树枝在地上写划,一天十个字,他一点问题也没有。
打饭时又见到连长,我照例向他汇报鸭子的长势情况,他很高兴,这是他最关心的。我说:“牛不饱说,鸭子再有十来天就能下蛋了,现在特能吃,要想鸭子下蛋下的多,光喂米糠麸子不行,要活食,周围水塘的活食都给它们吃遍吃光了,得把鸭子往远处赶,找水塘,不能圏在后面水沟那里了。”
他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俩要把鸭子赶到远点的地方去,那就去啊!你们早该这么干了!”我说看来只能这么干,但当天回不来,估计一走就得好几天,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符合纪律条令。连长不假思索地说:“什么纪律条令?胡扯个啥,你们这叫执行任务!你俩走,赶鸭子去找活食!先侦察好位置,据我所知,向北向南都有很多水塘,你们一个水塘一个水塘地清过去,路上有困难想办法克服,克服不了的向连队汇报。我说不就是放鸭子吗,汇报来汇报去的。他说对,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熊样儿!
我们做了两天的准备,大体对周围水域做了点调查。连队有架板车,那天我和牛不饱在上面装了好几麻袋糠麸,带了一个锅,碗筷,米,油盐,咸菜,雨衣,把那个叫“围”的也卷起来搁在板车上,赶着鸭子上路了。
我脑子里已有了一个计划,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只是叫牛不饱向北走。
一路上我拉着板车在路上走,他赶鸭子沿河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见个水塘就把鸭子往水里赶,一个水塘一个水塘的赶过去,鸭子每天都能得到螺蛳杂鱼活食,状态极佳。晚上,把鸭子用“围”圈起来,我们用雨衣搭个帐篷睡觉,脚还露在外面,就那么也睡得很香。吃饭很简单,三块石头支个锅,捡些柴禾来烧,生熟无所谓,只要能吃饱。几天下来鸭子肥了人瘦了。估计快到临淮岗了,我问牛不饱:“临淮岗那边有水塘吗?”牛不饱说有,有个大湖,那里最好。我说好,我们去找那个大湖去!
黄昏来临,鸭子入圈,我看着天际上的云霞,心境特好,对牛不饱说:“吃饱,认字!今天的教材是一首诗!”
“诗?啥诗?怪难地吗?”
“不难,我写给你看。”说着我用树枝在地上写道:
阿,我爱的姑娘在那边,
一丛青苍苍的藤儿前面,
草帽下闪烁着青春面颊,
她好似一朵红的,红的玫瑰。
我一边写一边念叨。
“哟!很美的!听起来好听,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他边说着边歪着头看我在地上写的那一大片字。
“不难,你好好认,一下认不到那么多字不要紧,先背下来。”我鼓励他。
“小哥,你再给俺念一遍。”他说。
我又念了一遍,他跟了几句,卡壳,我又念,他又跟着念,三遍下来他会了!他跳起来说:“俺一定要把这首诗念会,太好了!小哥,这是俺第一次念诗!俺要学会以后念给俺银子听!”
“银子?”
“是俺老婆,她叫银子。”
“哦,怪浪漫地哩!还念给银子听呢。”
他笑了,笑得十分灿烂,说:“这诗还有吗?是不是就这几句?”
“这是第一段,还有两段。”
“小哥,念给我听听。”
我说不行,一口吃不成胖子,你先把这一段念会,背给我听,我再教你下一段。他说中。
朝霞满天,又是新的一天。我站在夜宿的那个水塘边,伸展双臂,呼吸着清冷新鲜的空气,心情为之一爽。猛听得塘边的草窝子里牛不饱在大声念道:“啊——!我爱的姑娘在那边,一丛青苍苍的藤儿前面……”
我暗自发笑,觉得这个兵还真上瘾了呢。
鸭子呱呱地叫,欢实得很,牛不饱在草窝子里不知在干什么,我大喊一声:“吃饱!”
“草帽下闪烁着青春的面颊,她像一朵红的,红的玫瑰。”他忘情地念着。
“吃饱!”
“啊!我爱的……在那……”
“吃饱!”
“哎!来了来了,小哥,俺在杀鸭子。”他随声而至,手里拎着一只褪了毛的肥鸭子说:“这只透肥,杀了给你吃!”
“不妥吧,吃饱,咱能吃这个鸭子吗?”
“怕啥?这是只公鸭子,骚情得很,见天踩水,不杀不行,影响母鸭吃食。”
“好吧,煮了它!”
中午,找石头架锅放上水加点盐,原汁原味,哦!很久没闻过那么香的东西了。
牛不饱把水壶里递给我,说:“酒!”
“酒?”
“八一节会餐喝剩的,俺囥起来留着给你。”
“好兄弟!干!”
大块的鸭肉,发出光,油亮的光,我的体内缺的就是它,纵使这样,我依然从容的去享受它们,一块一块的细嚼,不浪费每一块鸭肉所包含的所有的愉快的元素。很快,再把筷子伸进锅里时就不再触碰到令人欣喜的东西了,锅里全是汤,纵使我把那汤搅得在锅里打圈圈呈旋涡状,还是什么也没有。牛不饱笑了,说:
“晚上再杀一只?”
“不,两只,你一只我一只。”
“中!”
乘着酒劲儿,我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
南风欣雨,提醒了前庭;
疏淡的新月在青空阑珊,
我们同坐在松底溪畔,
剖心地,我俩密密倾谈。
我念一句,他跟一句,反复几遍,他也就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尽管他不知道诗中许多词汇的含义,但他有感觉,他有文心,他能感觉到那些词汇的优美。
“真好啊,小哥,这个诗人简直就是个仙人啊!不然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诗来呢?”他说。
“哎哟牛吃饱,你也快成诗人啦,你刚才说得真好!我也是这么看,诗写得好的人几乎就是仙人,他们和常人不一样,要不然我们不也会写诗吗?这个诗人死的时候才22岁,就已经写了很多好诗了,你说他不是仙人是什么?”
“诗人死啦?俺滴个娘吔,他才只有22岁?可惜了了!”
“他叫殷夫,三十多年前被国民党杀死在上海。吃饱,他的诗念起来是不是比‘老三篇’听起来舒服?”我说。
“那当然喽,‘老三篇’我怎么也记不住,这诗我几遍就会了,透好。”
“你别乱说。”
“是,不说。”
“行了,今天就教到这儿。吃饱,咱不谈诗了,咱谈女人。你对我老老实实地说,你当逃兵就是想跟你的银子睡觉吗?跟女人睡觉真的那么快活吗?快活到了要当逃兵?”
他的笑容没有了,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说:“小哥,你不知道,你没有结过婚,跟女人睡觉真是快活的很,没有比那再快活的了。别的女人是啥味儿俺不知道,但俺的银子俺知道,俺跟她睡就像是上天一样,浑身那个劲儿呀,加上俺女人的那个劲儿呀,俺俩合起来能把床都弄翻了,那光景,俺都恨不得把俺女人吃到肚子里去,俺尻!俺俩抱着,扭着,真能飞到天上去!噫!噫!就是让俺跟俺女人睡了就去死,俺也愿意。小哥,没法跟你说。”
“你和银子结婚多久当兵的?”
“三天,俺跟俺银子结婚第三天俺就当兵了。”他说时脸上浮现出回忆的微笑。
“我看你口水都要出来了,吃饱,就三天?”
“是哩。”
“那是你还没过瘾,刚开头,要是你和银子睡的时间长了,就不会有那么新鲜了,你也就不一定会当逃兵,就像是吃肉,天天给你吃,那肉也就没啥滋味了,你说可是?”我说。
“恐怕是。小哥,其实俺不是想当逃兵,俺就想回去再跟俺银子亲热亲热就回部队,俺不放心她,小哥,你不知道,俺银子骚情大得很,结婚三天,她要了俺七、八次,你看她骚情的,挡都挡不住。俺是怕俺不在,会有人打她的主意,小哥,俺农村你是不知道,有点乱,那些干部见到好看的女人就会想办法把她弄到手,你说一个农村妇女有啥办法,不敢得罪干部,还不是只能让干部糟践。俺的银子又不同,她离开男人不行,她就是骚情,俺不在家她不定会忍得住,忍不住她就会不等别人来招惹她她去招惹别人。俺这心里怕啊,真怕,俺就怕银子跟别人睡了,俺这家就不安宁,俺好容易有个家弄不好就会毁了,小哥,你说呢?”
牛不饱简直就是在跟我上课,跟我上男女性爱的课,也上社会知识课。他至少让我意识到牛不饱所以当逃兵并不只是为了跟女人性交,他还有更深的考虑,那就是他的家,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像牛不饱这样在一九六零年前后一家七口全被饿死,只剩下他一个,在孤儿院侥幸活下来的人,他是知道冷热的,他是知道世态的,一个家对他来说太渴望、太不容易了,那就是他的一切,他要誓死保护与捍卫他的家,而性在这个时候变得比任何时候都重要。牛不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想到用性来满足他的女人,使他的女人能熬得住,家也就能持续下去,于是走了一步臭棋,说来不理性,但理性这时候有什么用?这就是牛不饱当逃兵的原始想法,或许也是他频繁“跑马”的原由。我竟为牛不饱担起心来,担心他的银子不要当真熬不住,出个什么烂事,牛不饱的家不定就有变故。当兵固然是个前途,但牛不饱就该在家里呆着,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搂着老婆睡觉。他就不该来当兵!
晚上,杀了两只鸭子,牛不饱为此专门到村子里一趟,弄来了葱姜蒜,在那个钢精锅里煮,几分钟就香飘四溢。还有点酒,我们喝着吃着,过得很愉快。问他明天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个大湖?他说晌午过后。我又问那个大湖离临淮岗码头有多远,他说三里地。我再问:过了淮河离你家还有多远。他还是说三里地。我斥道:你脑子里还有没有别的数字,尽他妈的三里地三里地。他说就三里啊,没有错。
既是这么确认,我觉得我的计划可以实施了,于是对他说:“吃饱,我有个计划,你给我听好了。”
“啥计划?”
“明天我们早点把鸭子赶到那个大湖,争取在下午两点以前,到了那里你就别管了,你立马赶到临淮岗码头,做三点钟的那班船,回家看看去!”我说。
“啥?”他忽地一下站起来,眼睛里发出惊诧的光芒,看着我,说:“你敢这样做?”
“有啥不敢?”
“你一直叫我把鸭子往北边赶,就是为了让俺回家?”
“是啊。”
“哎呀你呀!俺滴个小哥!你心……太深了!”
“怎么啦,不饱,不想吗?”
“当然想!小哥,这样做你会不会倒霉?”
“我就是倒霉也比你强!不饱,别扯了,就这么定了!”
他忽地蹲下来,哭腔哭调地说道:“俺滴个乖吔,这算是那档子事儿?俺爱地个姑娘……她在那……”
“好了好了,吃饱,你的银子就在河对岸,明儿个你就能见到她,你去日她去吧,很劲儿日!日得她就不愿跟别人日,就等着你,等着你,日得她能管一年,直到明年你退伍前她都不去想。咋样,吃饱,起来起来,你个熊样!”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笑得很累的样子,说:“俺尻,小哥,俺再也想不到你会这么干,这事你做到俺心里去了。俺谢你,谢你。”
“就两天!不饱,我就在那大湖边上等你两天,明天算一天,后天一天,大后天我们就得往回走。我跟连长有个约定,不超过十天我们其中一个就要回连队汇报,我算了一下,等你从家回来,我们再把鸭子赶回去,差不多就要十天,现在已经第四天了,抓紧啊!吃饱,一切都在按计划来!”我说。
“行啊!小哥,两天也够精贵啊!我一定会赶回来的。”他说。
那天,我又把那诗的最后一段给牛不饱写出来了:
古刹的钟声,清淡,她的发香,似幽兰;
我们同数星星,笑白云多疏懒。
看,她有如仙嬛,
胸中埋着我的情爱,
阿,我的爱是一朵玫瑰,
五月的蓓蕾开放于自然的胸怀。
“下蛋啦!小哥!鸭子下蛋啦!”
第二天天蒙蒙亮,牛不饱掀开我的帐篷,冲着睡在地上的我大喊大叫。我一掀被子爬起来,问:哪儿啦哪儿啦?
牛不饱把手上提溜着的那个麻袋轻轻放下来,打开,哇!几十个!带屎带血,却是青花花的蛋啊!我们这么多时日的辛苦有成果了!我高兴极了,说:“给我用油煎两个,你一个我一个,我们要尝尝胜利果实。”
“是!小哥,煎四个,都给你吃。”扭头跑了,去煎了。
真是快乐的一天,阳光灿烂,牛不饱的笑就没停过。他赶着鸭子我推着车,我们总是相距不远,只要牛不饱一回头看见我,总是在笑,随即又扭过脸去,偷着笑,那份笑与往常不同,带着窃喜、诡异、兴奋、羞涩,甚或还有些别的什么。一路上他的话比往日少,嘴里不经意地背诵那首诗,那最后的一段:……看,她有如仙嬛,胸中埋着我的情爱,啊,我爱的是一朵玫瑰,五月的蓓蕾开放于自然的胸怀……
大湖终于看到了,咱们的鸭子有感应似地不用人撵整齐划一地向着那个大湖奔去,嘎嘎嘎嘎嘎嘎,噗噗噗噗噗,一阵风样的,一大阵,轰隆隆的!哦!真他妈的好啊!
鸭子下水,我们选了块地方扎营,把“围”圈起来,我扭头对牛不饱说:“你看天,差不多两点了,你快走吧!快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
“你咋弄呢?你又不会。”
“看也看会了。吃饱,你快走,去赶那班船,快!”
“那好吧,我走。”说了还站在那儿,我知道他不放心我。
“吃饱,你傻啊!走!”
“我走!”
他转过身正待要走,我说回来回来。他问啥事。我把早上的那些鸭蛋递给他,他说他不能要。我大喊一声:“立正——!” 他一下站直了。我装腔作势地说:“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第六十军X师X团X营X连X排X班养鸭员奖励牛不饱鸭蛋几十个,以表彰他几个月来不怕脏不怕累辛辛苦苦养鸭子的先进模范事迹和先进思想。牛不饱!”
“到!”
“这鸭蛋你老老实实带给你的银子,她愿意腌愿意煮愿意用辣椒炒还是愿意用大葱炒随他妈的便!”
他站直的身体一下笑软了,说:“哎呀俺地个娘耶!你真是逗得俺快活死了!”
“滚!”
他拿着鸭蛋转身撒开丫子跑了,边跑边跳,直着脖子对天大叫:“俺爱地那个大姐呀她在那边,一丛青汪汪的草窝子下边,她戴草帽,两眼迷死那个人,她就是一个红的,红的胖山芋……”
我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那词儿全得让牛不饱改了,改得更适合他,更野性,也更自然。
鸭子吃饱了,自动回到“围”里。天际上晚霞无边,湖面有层淡淡的雾。我很累,坐在湖畔的草地上发呆,在想,让牛不饱回家一趟我显然要担点风险,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是对牛不饱的一种愧疚吗?没让他当成逃兵?还是出于对牛不饱的友谊?抑或是对牛不饱的同情?都不是,也都是。
一只小狗在湖畔的草地上谨慎地向我走来,黄黄的,毛茸茸,十分可爱。我扫视了一下四周,荒郊野岭没有人家,哪儿来的小狗?它看着我,眼光里透出热切与犹豫,我向它做了个手势,它立刻欢快地跳到我的身边,舔我的手,极尽讨好。我想起还有剩饭和几块鸭骨头,找了出来喂它,它狼吞虎咽,显然是饿极了,吃完,我走哪它跟到哪,一步不离。晚上,它就趴在我被窝边上睡,甚至还打呼。我心想,这不会是牛不饱的魂吧,怕我一个人清冷,化作一只小狗来陪伴我?
半夜,它叫起来,那种稚嫩的狗叫,不是汪汪汪,而是哎哎哎。我醒了,听到外面果然有动静,是人声和脚步声。我忽地一下爬起来,掀开帐篷,见黑暗里有绰绰人影,我大吼一声:“什么人?!干什么的?!”
“解放军同志,是俺们。”
“你们是谁?”
“俺们是牛不饱一个村的。”
“哦,你们是牛不饱的老乡。怎么啦,牛不饱出啥事了吗?”
“他好得很!这会儿正跟他媳妇睡觉呢!”
“那你们找我有啥事?”
“俺们来换你。”
“换我?换我干什么?”
“换你回俺村里歇,这里潮气大,不能让你在这儿歇。”
我知道肯定是牛不饱安排他们来的。仔细看,有三个人,其中一人介绍说他是生产队长,他听牛不饱说了情况,觉得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于是就找了人来换我。
“谢谢啦,我就不去你们村了,我还要在这里放鸭子呢。”我说。
“嗨,小兄弟,你会放啥鸭子?俺带了两个人,都是鸭司令,比你喂的好。走吧,鸭子交给他们吧。”队长说。
那两个中年人也附和着,对我很客气,表示一点问题也没有。
“鸭子下蛋了,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我说。
“你放心,鸭蛋他们会给你收,一个也不会少,找个地方搁着等你回来。”队长说。
“好吧,我跟你走,去看看牛不饱老家是啥样。”
“哈哈,啥样?穷样!你别嫌弃。”队长说。
我跟队长走了,那两个留下来代替我的工作,我嘱咐他们把我的那只小狗也要养好。
黑暗中高一脚底一脚走了一段路,上到一个堤,又下到水边,一条小船停在岸边,我们黑蒙蒙的上了船,队长划桨,似乎很快就到了对岸,下船,又跟队长在黑暗中走了一段,天色有点亮了才到了一个小村子里,拐了几个弯子,走到一户人家,里面亮着灯,有张桌子放在灯下,桌上有几个小菜,桌边还坐了一个人,见我们来了,那人站起来,还没开口,队长就指着他介绍说:“这是俺队上的会计,姓李,都叫他豁牙老李,坐吧,喝点酒,去去寒。”
豁牙老李也说:“就等着你呢,兄弟,俺老婆子炒了点菜,先睡了,就俺在这里等着陪你喝几杯,菜都凉了。快坐吧,来来来。”
“哦,还准备的酒啊?真是太感谢了。”我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喝。问:“牛不饱住这儿吗?”
“没有,他住在队里的仓房里,还是他当兵前结婚时临时为他张罗的,队上也没有别的屋,以后等不饱复员回来再说吧。”
“他睡了吗?”
“早睡了。他今天没赶上那班船,是游水过来的。”豁牙老李说。
“游水过来的?哎哟,冷啊!”我说。
“别人冷,他不冷,你看他一身臊气,热腾腾,都能把淮河水捂暖和了。”队长笑着说。
我理解他的意思,也跟着笑。
昏黄的灯光,低矮的茅屋,我们三个喝着瓜干酒,喝得晕沉沉。几个小菜是青辣椒炒鸡蛋、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三样,我知道这就是此地百姓临时凑出来最好的东西了,内心十分感激。很快睡去,就睡在豁牙老李家,他腾出间屋子,有张床,被子很厚,没异味,床板很平,我睡在上面觉得舒服极了,很久没有在屋子里睡了,都是睡在野地里,很久没睡过床板了,觉得这床板简直就是天下最好的床。
醒来时太阳已经两杆子高,九点多了,外面有个女人咯咯咯地笑,说话声调很高。我穿衣起床走出去,见门外有个空场,场边有口井,井台上站着一个妇女,穿的很少,上身就一件短袖白内衬,还是破的。她汗批批的,两只奶子都从内衬里映出来,晃晃荡荡的。她似乎正在盥洗,嘴里还大声说:“俺今早起来刨红芋,刨得俺一身汗,俺尻!噫!队长,你老小子眼睛对哪看?你个孬屌尻的!”
队长就坐在井台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眯着眼正盯着她那两只奶子看,听到女人的训斥,惊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说:“俺看就能把你奶子看少了吗?你妈的,你长着还能不让人看?不让看你把衣服穿成这样干啥?还不如不穿!看你骚情的,屁股蛋子就跟个老母猪样的,还说俺,俺尻你个姐!”
女人哈哈笑,并不气恼,反而说:“俺就骚情,你能不知道?这两个奶子你没摸过?嗤!你占了便宜还在这里糟蹋人,你这个孬怂!”
“行了行了,你别嚷嚷了,不饱的战友还在睡觉呢。”队长说。
“我醒了,队长,起来了。”站在门边的我这时才看清队长的基本模样:四十来岁,黑瘦,乡下汉子的脸。
“哎哟,起来了,咋不多睡会儿,昨晚睡得太迟。”队长说着站起来。
井台上的那位妇女瞪着一双惊异的眼睛看着我,还未等队长再说什么就抢着问道:“哎呀,昨晚歇俺家的是你吗?”
“是,是我。”
“哎呀俺滴个亲娘吔,多好的小倌儿,恁白净!小脸长的多好!哎呀,俺还不知道昨晚有你这样的小倌儿歇俺家,要是知道,俺昨晚就把你吃了!”那妇女放肆地笑着说,样子很可爱。
我知道她说的想把我吃了是什么意思,但这玩笑之与我似很突兀,一时适应不了,显得手足无措。
哈哈哈哈,她笑着:“看看,看看,真是个小倌儿呢,是个雏子,看把他羞的!”
“什么小倌儿不小倌儿的,人家兴许还是童男子呢,你不要见一个就想吃一个。”队长斥了她一句,接着向我介绍:“她是豁牙老李的老婆,都叫她豁牙家的,是个大炮筒子,说话不讲究,你别理她。”
轮到我吃惊了。昨晚我见到的豁牙老李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啊,蔫蔫的,这女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的样子,很漂亮,壮硕,怎么会是豁牙老李的老婆呢?悬殊太大了!后来牛不饱告诉我,这女人是河南人,六零年闹饥荒时家里人都饿死了,她逃到这里,豁牙老李给了口饭她吃,她就当了豁牙老李的老婆,当时她才十八、九岁,豁牙老李已经五十好几了,不知从何时起豁牙老李的家伙就不行了,而女人正值壮年,那里受得了,背着豁牙老李在外面乱搞,开始豁牙老李还不愿意,又骂又打,女人根本不买他的账,时间长了豁牙老李也就不管了,村子里的男子差不多有一半都被豁牙家的拉下水,队长也不例外,也是豁牙家的老相好。
正说着,牛不饱来了,老远就高兴地喊:“小哥,起来啦,俺已经来两遍了,你都在睡觉,不敢惊动你,这是第三回。”
我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就说:“那是银子吗?”
那女人说:“是哩,小哥,俺来看你了。”
秀气,腼腆,说话声音不大,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睛,穿着件蓝布褂子,中等身材,凹凸有致,她的眼睛里有道亮光,透出一份风情,估计这十里八乡也不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子,尽管还显得土气,但若是穿件得体的衣服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回头看她的一定不少。我有点激动,银子银子的,天天听牛不饱讲,形容得多么美丽,我一直不以为然,觉得牛不饱少见识,现在终于见到了,竟一点也不使我失望,确实是个漂亮女人。
“哦,真是银子,嘿嘿,是漂亮,牛不饱整天把你挂在嘴边,想死你了!”我说。
银子羞涩地说:“哪有,他不会,他就是实诚,是个木头。”
“银子,这是俺好兄弟,文化高,教俺识字,念诗,他是南京城里人。”牛不饱向她介绍说。
“昨个就听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不是见到了嘛。”银子低头说。
“哎呀,俺说呢,这小倌儿是大城市来的,难怪恁白净,看着就不像是乡里人,说话也好听,不像乡里小伙儿粗粗拉拉地。哎!这样的小倌儿俺倒贴也干。”豁牙老李的老婆插嘴说道。
牛不饱埋怨地看了她一眼,道:“婶子,别乱说了,俺战友还是个童男子呢,你说话不要吓着他。”
“咋样倒贴?豁牙家的,你说倒贴都愿意,你拿啥贴?贴你今儿个早上刨的红芋?你想的美!”队长在一边开玩笑。
“那你说贴啥?”豁牙家的顶上去说。
“至少一百斤大米!不然你摸都摸不到!”队长大概是觉得一百斤大米不少了,腔调忽然高起来。
“那不中,就一百斤大米,拉倒啵,一百斤大米就想换俺战友的童子身,你想也别去想!”牛不饱说得忿忿。
“嗨嗨,俺说牛不饱呀,你也人模狗样的帮腔,还拉倒啵呢!看你说的,俺是没有吧,要有,就是五百斤大米俺也肯出!”豁牙家的不屑地说。
“行啦,你们这是贩牲口啊,什么一百斤五百斤的,不要乱说。”我说。
“哈哈哈,小倌儿,俺们是在开玩笑呢,你不害臊吧?别怕,都是说着玩儿,俺农村有啥呢?不就是荤话连天逗自己开心吗?你们城里人说话不这样,是吧?”豁牙家的说。
我笑笑。
银子岔开话题说:“小哥,今儿个叫俺家的陪你转转,俺先回家做饭去,晌午你来俺家吃饭,俺先走了。”说完她对我笑笑,转身回去了。
我赶快对牛不饱说:“你别陪我,你去陪银子,这两天你就陪银子,我自己想到哪儿转就去哪儿,这小村子还能把我走丢?”
“不行不行,俺就陪你。”牛不饱说。
“嗨呀吃饱,为你这两天我费了多大的心思?你别浪费在我身上,快回去,跟银子一起烧饭,中午我去吃。”我说。
他说那行,就先回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豁牙家的说:“哎,两个苦命的孩子,跟俺一样,爹娘老子兄弟姐妹都没有了,饿死了,剩下的孤苦伶仃的,银子比俺强,不饱还年轻力壮,俺家豁牙都六十好几了,根本就不中用。”
我说也是啊,牛不饱能娶上这样漂亮的老婆很不错,不饱疼她。
“不错哩,银子这女子是好女子,不嫌弃他,自己找上门的,她就是铁了心要嫁给不饱这孩子。”豁牙家的说。
“自己找上门来的,咋回事?”我问。
豁牙家的告诉我:牛不饱和银子是在县里孤儿院认识的,那时他们都还小,银子家也没人了,只有一个姨妈还在,孤儿院解散后银子投奔她姨妈,不饱就回村子里来了,没地方住,住牛棚里,养牛养鸭啥活都干。姑娘看着长大了,她姨妈为她说了一门亲,银子就是不干,她惦记的是牛不饱,她姨妈一听说牛不饱是这么个情况,拼死不同意,银子就跑了,她当时也不知道牛不饱在哪里,就一个村一个村的找,高低把牛不饱找到了。队长知道是这么回事儿,赶紧的把队上的仓房腾出来,帮着这两小孩儿把婚事办了,她姨妈追过来,生米煮成熟饭了,她姨妈叹口气走了,再也没来。不饱原先就要去当兵,插了这档子事,也等不了了,结婚三天就走了。
队长在一边一直就是嘿嘿地笑,这时说:“像不饱这样的孤儿俺村里还有好几个,没爹没娘没人疼。六零年那会儿,俺老婆饿死了,俺的一个五岁的姑娘也饿死了,俺是因为挑河工,工地上管吃一顿,才没饿死。所以俺看着像不饱这样的孩子,就想让他们好。”
这些话听了叫人难受:这世界是怎么了?也就是十年前的事,没多久啊,这事儿以后还会有吗?
豁牙老李蔫蔫的走过来,说:“我去集上买了点肉,晚上请牛不饱的战友喝酒,嗨,走的我一身汗。”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下他买的肉,不多,一小块,但此举足令我感动。
豁牙家的笑说:“就这点,你就是老抠。”
“又不是请你吃,什么多啊少了的。”豁牙老李对他女人说。
“行啊,你那块肉俺碰也不碰,俺要吃这小倌儿的肉,香!今晚就吃!俺看你能怎么样!”豁牙家的毫不顾忌地说。
“嗨嗨,你也只是想好事吧,这小兄弟他能看上你?你不要背靠石碑烤火——一面热,是吧,小兄弟。”豁牙老李满不在乎地说,还冲我眨眨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算是个什么关系?女人当着别人的面跟自己的男人说要跟眼前的男人睡觉,自己的男人居然不以为意,还能开玩笑。我马上说:“婶子你别开玩笑,我还没有结过婚,受不了你了。”
“受不了好啊!俺就是要让你受不了。小倌儿,别喊俺婶子,叫姐,你要是喊俺婶子到晚上俺下不了手。”豁牙家的似乎总能把话题引导到性上面去。
豁牙老李对我说:“这娘们脑子里尽这些,小同志,你别怕,晚上把你那屋门扣好,不定她真的会去你那屋。”他煞有介事地说。
队长插话道:“唉,别插门啊,豁牙老李你就让她去,她能把这位年轻人搞到手,她赚大啦!豁牙老李你就在床边上站着看,学习学习,学点东西你不吃亏。”
豁牙家的爆发出一串大笑:叱道:“俺尻,就你这队长不是东西,为啥叫俺家豁牙站着看,你咋不看呢,今天晚上俺就叫上你,就叫你在床边上看,看俺和这小倌儿睡觉是咋睡的,也教你学习学习,你这孬屌尻的!”显然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被别人奚落,自己怎么说自己的男人都可以,别人不行。
我不想再在这儿被他们拿来寻开心,把话岔开说:“我去村里转转,中午我去牛不饱家里。”
“俺陪你去吧?”队长说。
我挥挥手,走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淮北农村村落,地属颍上县,村子里没有一间瓦房,全是茅屋,墙体是土坯或干打垒的,这种材料无法将房子盖得很高,茅屋都很低矮,家家户户没有窗,就在墙上开个洞,用塑料布蒙上,籍以挡住些外面的风寒,每家每户都黑洞洞的;麦子已经种下,还没有出芽,田地裸露出的是黄土,一阵风吹来,土灰刮起几丈高;偶尔看见几个三、五岁的小孩儿在家门前玩耍,满脸灰土,灰土搀和到鼻涕上,鼻涕又黏在小脸上,窝窝囊囊的。颍上是圣贤老子的家乡,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老子死了两千多年了,兴许老子的年代这里比现在好?不时有人从家门探出头来好奇的看我,对视时打个招呼,也算是欢迎的意思,但这已经让我愉快,毕竟这里的民风还是淳朴,遇到外人能有个礼数,出个老子也算不枉。
在村里转了转,转到牛不饱的家,他和银子正在做饭,形似接近尾声,见我来了,赶紧招呼。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这间仓房改成的婚房,实在是寒酸:房子不算小,空荡荡的,靠东北角放了一张粗笨的双人床,床上有床缎面的半新被子,显然是新婚的遗存,床脚头有几块砖头垫起一个木箱,是个足有半个立方的箱子,估计里面装的是牛不饱与银子衣服之类的,锁都没有,里面不可能有好东西;灶台和柴草也在这个屋内,西北角上,显得十分凌乱,屋正中放着一张小木桌子和几把小椅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物件;柴草味混合着油烟味儿充斥整个屋子,显然是刚刚炒菜放了辣椒,银子一个劲儿的咳。
好菜是清水煮肉,一坨,切块放点酱油即成,再是大葱辣椒炒鸭蛋,鸭蛋的来路我最清楚,此刻竟用到我的身上;南瓜用盐煮了直接切大块端上来,不加修饰,山芋囫囵煮熟,用大碗盛着,酒名叫绿豆烧,是银子一早去集上沽的。把队长与豁牙老李也请来,实际上豁牙家的也一起请来了,但她和银子不入席,银子还在无谓的忙,豁牙家的就站着跟我们说话,大声大气笑哈哈,叫她坐下一道吃她不干,说你们老爷们儿喝酒,俺一个妇女坐那儿像啥样?
我问银子: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牛不饱呢,他啥也没有,自己还混不饱呢?
银子说:俺就愿意,他自小心眼就好。俺俩是在孤儿院认识的,那时还小,俺俩一般大,都才十岁,成天喊肚子饿,一到开饭那些小孩儿都去抢,一个个都像个小狼样儿,生怕吃不到。那时俺长得又瘦又小,根本抢不着饭,都是牛不饱帮俺抢,抢一碗先给俺吃,他再去抢自己的,经常是再去就抢不到了,他就饿肚子,俺要分给他吃,他还就是不要,就是要让俺吃饱。他给俺抢了三年饭。十三岁时孤儿院解散了,俺回俺姨那里,他回他的村,就散了,当时也不知道问一问他家搁哪儿住,直到俺长大了,俺才想起来找他。找了半月,晚上睡人家麦草堆里,就这样,俺俩成的亲。
无需多说,我也不再问。我能想象出牛不饱是怎样在一群孩子堆里为银子也为自己抢饭的情形,我也能想象出银子是怎样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去寻找牛不饱的情景,我的眼泪水往下掉。
屋子里一时无言。
“你看,这小倌儿心恁软,还掉眼泪了呢。哎,不说这些屌事儿了,你爷们儿喝酒吧!”豁牙家的叫起来,屋里缓和了一下,我回脸看她,见豁牙家的也在掉眼泪。
晚上在豁牙老李家喝酒,喝了很多,我是怎样上床的已不知道,醒来时觉得头很重,渐至于感到裤头有点异样,转过头见那扇门洞开,我有点疑惑: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在院子里见到豁牙家的,她冲我笑,但我觉得她的笑里有诡异的成分,没法问。她说烧了热水在锅里,接着就伺候我洗脸漱口。她还是穿得那么少,说是一早又去刨红芋的。我试探地问:“昨晚我出洋相了吧?婶子?”她哼了一声,笑了,说:“叫姐。”我叫了一声姐,她说:“出啥洋相?不就喝多了一点嘛?爷们儿喝多了算啥洋相不洋相的,是俺把你扶上床的,衣服裤子都是俺脱的。”哎呦,我惊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只是帮我脱衣脱裤,所以我才会感到裤头的异样,这也没有什么吗!元阳之气还在,还在。转瞬我又自问自己,究竟我希望就与她做下什么,还是需要“还在,还在”?抬眼看她高耸的奶子,圆圆的肩头,丰臀和健硕的大腿,她香瓜型的脸虽些许黝黑,但躯体裸露出的部位却雪白如玉,我竟又希望和她做下那档子事,只可惜那阵子我烂醉如泥,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心里止不住唏嘘不已。
秋天的太阳明净却有点刺痛,我坐在院南角的一个石磙子上晒太阳,牛不饱来了,见我就说:“昨晚俺也喝多了,还是银子把俺搀回家的,你咋样?”
“他妈的牛吃饱!昨晚喝的我什么事儿都记不住了!”我说。
“哎,小哥,酒要练习,像俺们这样的年纪,不常喝酒,一喝就醉,正常。”他说。
“行了,吃饱,今天到时间了,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我们走,回去!”我说。
“俺就是来问你俺们多盏走,俺可以说走就走。”他说。
“估计我们过河回去,再撵着鸭子走,走到连部至少五天。这样,你回去问问银子,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她至少还可以和你在一起呆四天,就是一路上条件艰苦些。”我说。
“啥?你这样想?哎呀小哥,你这个人就是……俺想也没这样想过。太好了,俺这就回去问问银子,估计她一点意见都不会有。”他喜出望外。
“那你就快回去,我们吃了中饭就走!”
中饭后,豁牙家的送我们到村口,依依不舍,最后说:“小倌儿,以后喝酒不能多,多了你就不行,像死狗样儿的,怎么弄你都醒不了。”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过了河,队长划船走了。我站在堤上向对岸看,见对岸灰糊糊一片,河面轻舟一叶,划船的人让我逐次想到这两天见过的人,一直想到豁牙家的。觉得这两天我成熟不少。
那只小狗兴奋地向我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不松,牛不饱说:“你咋弄了条小狗?给它起名字了吗?”
我说:“起了!”
“啥名?”
“‘豁牙家的’。”
“哈哈哈哈。”他笑了。
换我的那两人确实是老把式,鸭子喂得很好,说是一半都下蛋了,两天收了六百多只蛋,都在帐篷里堆着呢。还说今早供销社有人骑车来收购鸭蛋,每斤五毛八,他俩不敢卖,要等我们回来定,那人说下午晚点还会再来。我和牛不饱简直狂喜!下了那么多,还有人主动来收购!
他俩交代一番走了,走时我给他两一人十个青皮大鸭蛋。
银子开始收拾我们的简易帐篷,收拾她背来的面粉、山芋和咸菜,还有大葱和青椒,准备做晚饭了。我叫银子把我的帐篷和他们的拉开距离,银子问为什么,我说你俩晚上会捣鼓得我睡不着觉。银子并无羞涩,只说:“不会不会。”牛不饱说:“小哥你啥都知道,噫,俺真服了你了。”
收购鸭蛋的来了,自行车后面绑个大筐,说:“好大一群鸭子,这会儿生钱了!我是听说了找来的,鸭蛋可卖?”
我心想当然卖!却见银子沉稳地说:“你有秤吗?”
“有!”
“一斤多少钱?”
“五毛八。”
“集上有收购的,六毛一,你给少了,俺们不卖。”银子说。
“那是坐地收,俺是骑车跑,咋比?价钱当然要少点。”那人说。
“不管,六毛!”银子说。
“六毛就六毛。”
“小哥,卖不?”银子问我。
“卖卖卖!”我一连串说,的确,我很激动,活这么大就没卖过东西,而且卖的是自己劳动得来的,觉得很刺激。
那人拿出个蛇皮袋,一次次地秤,银子盯住秤星看,一次次的记账,最后我们得到五十二块!简直是一笔大钱!
“发财啦!”待那人走后,我和牛不饱都跳起来。银子也笑了,笑得真好看。
晚餐是大葱炒鸭蛋,我本想杀个鸭子给银子吃,银子不干,说这鸭子是你小哥和牛不饱辛辛苦苦喂的,不能杀,杀了俺难受。
睡前,牛不饱说:“委屈小哥了,俺和银子睡了,看你一个人怪那个的。”
我说:“我跟‘豁牙家的’睡,不孤单。”
银子扑哧一笑,说:“咋就没想到把豁牙家的也叫上跟着来,陪小哥睡,她才骚情呢!”
“喂,银子,别搞错,我给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豁牙家的’,你想哪去了”。
银子一拍手笑道:“你咋给小狗起这么个名字,说明小哥就喜欢豁牙家的。”
“银子你别说,我还就觉得豁牙家的人不错。”我说。
“那明天俺去叫她来,她一准就来,真要和小哥你睡了,她口水都要流出来!”
这下我领教了,银子确实骚情,她虽然不像豁牙家的外露,不那么嚣张,但说这些话跟没事人样的。
月明星稀,水面发出银光,我和“豁牙家的”睡去了,它就睡在我的被子上,发出轻轻地呼噜声,它的呼噜声竟也把我带进梦乡。
下半夜,“豁牙家的”突然又叫起来:“哎哎哎哎哎……”,很激动的样子,我醒来起身静听,听到一些声响,我担心鸭圈里钻进黄鼠狼,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经历,鸭子被这畜生吃得一片狼藉,这畜生有杀戮的习性,并不在意自己究竟需要多少。我赶紧起身,拿着电筒走出帐篷,却感到鸭圏那个方向并无动静。
声响来自河边,我用电筒扫了一下,啊哈!两个雪白的裸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面对着湖面,银子跪匐在草地上,她的男人贴着她的臀正在做自然的的运动,“啊——啊——啊,俺尻,银子,俺的银子,俺尻你个大姐……”
银子身体激烈地晃着,两个奶子像两只白鸽在扑腾,嘴里呓语般哼哼:“不饱,使劲儿!不饱,不饱,你出力呀……俺杀了你!俺杀了你……”
月光下,他们多美!这是上帝创造的,是天地精灵之舞,哦!很美!
这一对儿苦孩子,这一对儿险些饿死的孤儿,他们一无所有,却拥有最本能的对方,你看,他们多么忘情、热切、勇猛以至近于癫狂。使劲儿啊!牛不饱,好样儿的!这女人是你的,现在这世界全是你的!牛不饱!你牛啊!
默默地我祝福他们,生怕惊扰了这一对美丽的男女,抱着我的“豁牙家的”轻轻摸回我的帐篷。
重新躺下,我奇怪我自己竟毫无反应,这是怎么啦?作为一个窥视者我在问自己。或许一个人的知性升华到一定的境界,真能心静如水。
第二天清晨,在河边我见到正在放鸭子的牛不饱,我说:“睡在帐篷里施展不开手脚,跑河边去了?”
牛不饱丝丝笑,说:“看到啦?”
“动静那么大,像杀人样的,把‘豁牙家的’都惊得叫起来,我以为有狼进了鸭圈呢。”
“是她要,说河边好。”
银子在坡上喊:“吃早饭了!回吧!”
银子煮了山芋稀饭,很可口的样子,我端着碗,说:“有个老婆还是好,能喝到这样好的山芋稀饭,我也沾光。这样,二位,今天我得走,我要再留在这里会碍你俩的事不说,说不定我会受不了冲到村里找豁牙家的了。”
他俩笑出声来。银子说:“那就去呗!小哥,那有啥?咋就回去了呢?小哥,肯定是俺俩干那事弄得你不好受。俺俩真是丢人,怪不好意思的。”银子略有羞涩。
我说跟你们开玩笑呢。今天我先回连队去,你俩留在这里,想怎样都行。我跟连长汇报汇报,不要让他不放心。你俩三几天内把鸭子赶回去,银子不要在连队出现,回家去,新兵家属不能来队,这是规定。
“你又算到了,小哥,行,俺和银子保证完成任务。”牛不饱说。
银子说:“小哥,你这一走,俺怕是见不到你了,俺家牛不饱就请你多关照,他这人实诚得有点笨,没心眼,小哥你要教他,俺看他跟着你这些日子有进步,能识点字,还跟我念诗呢!说是小哥你教他的,那诗好像说的是……俺俩坐在松树下,小河边,亲密的谈恋爱……哈哈哈哈,记不清了,反正俺听了好开心!”
“到底是银子,说话都一付有主意的样子。吃饱,你有个好老婆,你要好好疼她,混出点样子来再回去,为她长脸。”我说。
“是地哩,小哥,俺知道。”他说。
“‘豁牙家的’的我也带走,免得它吵到你们。”
银子笑得嘤嘤的,说:“小哥,你真好人。”
当我抱着“豁牙家的”走进连部,邱连长两眼瞪着我,像要把我吃了。“你们跑哪去了!还抱着一条狗,像什么样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北边。怎么啦?不行吗?鸭子下蛋了,我们只能慢慢走,鸭蛋没法带,卖了!这是五十二块钱。这狗是专门对付黄鼠狼的,不养能行吗?!”说着我从兜里把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邱连长脸上转瞬间像开喇叭花一样,笑道:“这么多!每天下多少?”
“刚开始,目前每天下二、三百,再过一段时间会下得更多,也就是说,每天都能卖几十块钱。”我说。
“不得命喽!发大财喽!你们辛苦啦!”他兴奋地叫起来。
“你刚才那个样子就像是要把我枪毙一样,连长,你这人见钱眼开啊。”我说。
“喂喂喂,你别介意,我是不放心。你知道吗?你们走后第三天,我就带着通信员去找你们,想去看看你们,背着米、面还有咸肉,咸肉还是上次我家属从家里带来的,我都舍不得吃,想到你,你这个狗东西!结果我们跑了两天也没找到你们,我能放心吗?”他说。
“你跑叉了,怪谁?噢,对不起了,我不知道首长这样关心我们,不是约好十天一次汇报吗,今天才是第八天。”我说。
“牛不饱呢?”
“他在后面,还有几天才能回来,我先回来,就是怕你不放心。但鸭子不能赶得急,正下蛋呢,牛不饱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噢,是地是地,不能赶得急,不能伤到下蛋的鸭子。不错,你们是苦,我知道,我会在连队军人大会上表扬你们。他一个人吗?”连长猛不灵丁地问。
“就他!”
“他一个人能行?”
“解放军是所大学校,就是个王八蛋也能教育好,牛不饱现在就是想老婆他也不‘跑马’了,他不会再当逃兵!”
“嘿嘿,你说的是,一年了,我们在他身上没少费心思,他也该转变了。好!别的没啥,你还去不去,不去就歇着,我派别人去帮牛不饱放鸭子。”
派别人去!那不糟糕吗!要是看到银子和牛不饱那就全完蛋,首先完蛋的是我,心里想着,嘴里不经意地说:“谁去?谁愿跟牛不饱打交道?我歇两天再去,牛不饱那时该在半路上了,他应该回来休整。”
“行!”他说。
那一天太阳很好,我带着“豁牙家的”出发去迎牛不饱。走大路无济,只寻着我们曾放过鸭子的水塘边小路走,走到中午也没见他俩的人影。不能再走了,我换条路返回。走到一座小桥边已是下午了,我一屁股坐在桥栏上点起一根烟,心里不是滋味儿: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当点第三根烟的时候,“豁牙家的”冲着远处“哎哎哎哎哎”地叫。我顺着望去,见不远的麦茬地里有群鸭子,正往我这边移动,牛不饱赫然跟在鸭屁股后面,拿着一根竹竿在吆喝,他的女人戴着草帽站在他身后不远,就那么望着他,他回头向他女人挥手,女人不动,走一段他再回头,女人还站在那里,忽地,他返身跑回去,抱着女人亲,亲不够似地,他女人的草帽掉地上了,好像在哭,牛不饱把草帽捡起来,重新给他女人戴上,又亲,转身又去追鸭子,还在回头看他的女人,女人转身走了,又回头看,看她的男人,牛不饱一再地挥手,好像在抹眼泪,他女人也向他挥手,渐至于背过身子走了,渐渐远了,看不见了。远处村庄炊烟袅袅,阳光缠绵,说来倒真是有点浪漫。
纵然女人走了,牛不饱神色失落却还残留着一半激情,走得近了,他发现了我,高叫一声:“小哥!”
“吃饱!俺尻你个姐!”
牛不饱一下笑了,跑过来,笑得满脸泪珠子,他一把抱住我,抱得紧紧的,引得“豁牙家的”哎哎哎地叫,边叫边跳。我也笑。
牛不饱回过头,向着他女人走去的方向大声喊着:
啊——!俺爱地那个女人在对岸,
一丛青汪汪的柳藤儿前面,
她戴着个大草帽,两只眼睛迷死个人,
她就好像一个胖胖墩墩的大萝卜。
……
(